慕拉诺岛的晨雾裹着咸湿的海风,漫过彩色玻璃拼接的窗棂。我蹲在熔炉前,看着坩埚里的玻璃液泛起琥珀色的光,像极了父亲临终前攥着我手腕说的那句"血要热的"。
老卢卡的玻璃工坊在岛西头,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卢卡·维罗妮卡玻璃坊"。我十六岁那年,父亲就是在这间屋子里,用一把铜钳从火里夹出人生第一只吹制瓶——淡蓝的,瓶颈缠着海藻纹,后来成了威尼斯双年展的展品。
可他没来得及教我怎么给玻璃"喂血"。
那天我翻到父亲的旧笔记本,纸页边缘沾着褐色痕迹,像是干涸的血。最后一页的字迹歪歪扭扭,像用左手写的:"第七次了,汞在骨头里爬。别信那东西,它会吃掉你的光。"
我捏着笔记本的手在抖。三天前,索菲亚在圣马可广场的玻璃店试戴项链时,老吊灯突然砸下来。我冲过去推开她,左胳膊却被碎水晶划开道深口。血滴在瓷砖上,像朵绽开的红珊瑚。
"马尔科!"
索菲亚的尖叫混着玻璃碎裂声。我抬头,看见她额角的血正顺着下颌往下淌,滴在那只她最爱的珐琅胸针上——那是她十八岁生日时我送的,蓝釉上绘着威尼斯的月亮。
"别怕。"我按住她的伤口,可血还是渗进了蓝釉,把月亮染成了暗红。
那天夜里,我在工坊的玻璃柜里翻出个雕花木盒。盒底垫着丝绒,躺着七只小玻璃瓶,每只都装着半瓶暗红液体。最上面那只贴着父亲的字条:"1987.5.12,我的血,救了妈妈的命。"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总在圣母教堂前跪着。她膝盖上的补丁洗得发白,可眼睛亮得像刚出炉的玻璃。后来母亲得了肺病,医生说治不好,父亲就把自己关在熔炉前三天三夜。
"你妈走的那晚,玻璃窑的火是蓝的。"老工匠阿尔贝托叔叔曾拍着我肩膀说,"卢卡那小子,肯定是用了不该用的法子。"
现在我懂了。父亲笔记本里的"血要热的",指的是刚流出的血。我卷起袖子,用碎玻璃划开指尖,血珠子"啪嗒"掉进其中一只玻璃瓶。暗红的液体立刻沸腾起来,腾起紫色的烟,像有人在瓶子里点了把火。
"叮——"
挂在墙上的老座钟突然倒转。我抬头,看见分针从三点跳到两点,时针从三跳到两。窗外的麻雀从电线上栽下来,又扑棱棱飞回原位。索菲亚的叫声还在耳边,可她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我冲进卧室,索菲亚正坐在床沿,盯着自己的手。她额角的伤口不见了,连蓝釉胸针都完好如初,月亮还是原来的月亮。
"马尔科?"她转头,眼里有我从未见过的温柔,"我刚才做了个怪梦,梦见自己摔碎了胸针......"
我摸了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可心跳快得像打鼓。玻璃瓶里的血己经凉了,变成深紫色,表面浮着层细鳞般的光。
从那天起,我开始频繁使用血瓶。索菲亚的咖啡洒了,我用第三只血瓶;她赶早班船晕船,用第五只;甚至上周她抱怨阳台的茉莉枯了,我也用第七只——反正第七只是新的,父亲说每只血瓶只能用一次。
可代价来得比想象中快。
第一次察觉异常是在给阿尔贝托叔叔修玻璃镇纸时。他的手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你的眼睛!"
我凑近镜子,瞳孔里浮着细小的金斑,像撒了把碎金箔。阿尔贝托叔叔的喉结动了动:"卢卡当年也是这样,说看见玻璃里有影子跟他说话......"
第二次是给教堂修彩窗。我踩着脚手架,突然觉得有双手在背后推我。回头时,看见十七岁的父亲站在那里,穿着我记忆里的粗布工装,冲我笑:"马尔科,该回家了。"
我踉跄着后退,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玻璃碎片扎进大腿,可伤口刚渗出血,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第三次最可怕。那天我在熔炉前烧第七只血瓶,坩埚里的玻璃液突然变成了血红色。我伸手去搅,指尖刚碰到玻璃,就看见无数画面涌进来:母亲跪在教堂里咳血,父亲把血瓶塞进她手里,说"喝了它,我们的孩子就能活";索菲亚在爆炸中尖叫,我冲过去时,她的身体正在透明化......
"砰!"
熔炉的火突然熄灭。我瘫坐在地上,手背上全是冷汗。玻璃液还在坩埚里翻滚,却不再是血红色,而是浑浊的灰,像凝固的石油。
"它在吃你的血。"
我猛地抬头,看见父亲站在熔炉前。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脸上带着我记忆里的笑,可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团跳动的火焰。
"你不是我爸。"我往后退,撞翻了颜料架。
"我是你爸,是被血瓶困住的魂。"他的声音像玻璃摩擦,"每用一次血瓶,你就往我身体里添一把火。等我凑齐七把,就能从这该死的玻璃里爬出来......"
"那你出来做什么?"
"做什么?"他的笑声像碎玻璃,"我要让索菲亚永远活着,让你永远做我的儿子,让慕拉诺岛永远有玻璃匠!"他的身影开始扭曲,玻璃液从坩埚里溅出来,在地上凝成血红色的藤蔓,"可你总在反抗,总在犹豫,总在......"
"够了!"
我抄起旁边的铜钳,砸向坩埚。玻璃液溅在我胳膊上,烫得我惨叫。可奇怪的是,伤口没有愈合,反而开始溃烂,露出下面青灰色的骨头。
父亲的身影消失了。我瘫在地上,看着溃烂的伤口,终于明白笔记本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汞在骨头里爬"——不是汞,是父亲的魂,是所有被血瓶困住的匠人的魂,正顺着血液往我身体里钻。
那天夜里,我把七只血瓶全倒进了运河。紫色的液体融入水中,荡起一圈圈涟漪,像有人在河底叹气。索菲亚来找我时,我正蹲在河边,手里攥着那只雕花木盒。
"怎么了?"她摸了摸我的脸,"你瘦了好多。"
我抬头看她,晨雾里,她的眼睛像两潭清澈的湖水。我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站在玻璃店门口,阳光透过橱窗照在她发梢,像撒了把金粉。
"索菲亚,"我轻声说,"如果有一天,我变成怪物......"
"别说傻话。"她打断我,从包里掏出个布包,"这是我奶奶传下来的护身符,说能挡灾。"她把布包系在我手腕上,"而且啊,"她眨眨眼,"你忘了?明天是我们交往三周年,我要你陪我去买新的玻璃胸针。"
我笑了。晨雾散了,阳光照在运河上,把水染成了金色。远处传来贡多拉的歌声,悠扬得像根羽毛,轻轻扫过心尖。
后来的日子里,我再也没用过血瓶。索菲亚的胸针还是那只蓝釉月亮,咖啡洒了就再买一杯,茉莉枯了就重新种。老工匠们都说,卢卡的傻儿子终于学会守着玻璃过日子了。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留在了玻璃里。每个月圆夜,我都会梦见父亲站在熔炉前,冲我笑。他的身影越来越淡,像块被反复打磨的玻璃,最后只剩下一句话:"记住,真正的魔法,不在血里,在你手里。"
现在,我的工坊里多了块新木牌,是索菲亚写的:"马尔科·维罗妮卡玻璃坊——这里只烧阳光,不烧血。"
而那只雕花木盒,我把它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偶尔有游客来参观,我会打开让他们看——里面七只空玻璃瓶,在阳光下泛着温柔的光,像七滴永远落不下来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