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的老人们都说，伏尔塔瓦河上有座"会呼吸的桥"。查理大桥的石雕在月光下会眨眼睛，晨雾里能听见石兽的低鸣，可最奇的是——每隔三十年，桥栏上的石雕总会脱落一块，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骨茬。老辈人说，那是建桥人埋在石头里的骨头，在提醒后人："桥不是死的，是活人的魂铸的。"
我叫伊瑞克，二十岁，在查理大桥上当石匠学徒。师傅是老扬，六十来岁，手掌布满石粉嵌的裂纹，总说："摸石头要像摸婴儿的脸，你疼它，它才疼你。"那年秋末，我跟着师傅修桥栏，连着下了七天雨。第八天夜里，我打着手电筒去桥头取工具，路过第三座石拱时，"咔嗒"一声——块人身高的圣徒雕像竟从桥栏上掉了下来！
石头砸在地上，碎成十几块。我蹲下去捡，手刚碰到碎石，突然觉得指尖刺痛。借着月光，我看清了——碎石里裹着的不是石头，是半截泛青的骨头，骨头上还刻着细密的纹路，像某种古老的符文。
"伊瑞克！"师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举着油灯，灯芯在风里抖，"快把那东西收起来。"他的手在抖，我这才发现，他的裤脚全湿了，沾着暗红的泥——像是血，可混着石粉，成了褐的。
那天夜里，我没睡着。我把那截骨头攥在手心，总觉得它在发烫。迷迷糊糊间，听见桥上传来脚步声，"咚、咚、咚"，像有人拖着铁链。我翻身爬起来，推开窗，月光下的查理大桥泛着冷光，桥栏上空荡荡的，刚才掉雕像的位置，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像张咧开的嘴。
"伊瑞克！"
我差点摔下床。声音是从骨头里传出来的，沙哑得像砂纸磨木板。我低头看手里的骨头，它竟在发光，青灰色的骨茬间渗出淡金色的光，像血管里流着蜜。
"跟我来。"
我鬼使神差地出了门。骨头在我掌心发烫，指引着我往桥中央走。桥栏上的石雕在月光下都变了模样——圣徒的眼睛变成了空洞，天使的翅膀裂成碎片，连最威严的国王雕像，嘴角都挂着血。走到那个黑洞前，我刚要伸手，洞里突然涌出一股力量，把我拽了进去。
再睁眼时，我站在一片泥地里。头顶是铅灰色的天空，脚下是未凝固的水泥，远处传来吆喝声："快搬石头！扬师傅发火了！"
我转头，看见个穿粗布衫的男人，西十来岁，络腮胡沾着泥浆，正挥着鞭子抽向几个扛石头的工人。他的左手少了根小指，指根处的疤像条狰狞的蜈蚣。
"扬·科拉尔？"我想起师傅说过，查理大桥的总建筑师叫扬·科拉尔，一三五七年主持修建，却在桥竣工前夜失踪了。
男人猛地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恐："你怎么会在这儿？这是...这是记忆。"他踉跄着后退，"快走！还没到时候......"
"您是扬·科拉尔？"我追上去，"为什么桥栏上会掉出骨头？"
他的脸色变了，像被人抽干了血："那不是骨头...是契约。"他从怀里掏出个铜匣，打开来，里面是堆发黄的手稿，"当年修桥，没钱买石料。主教说，用活人的骨血镇桥，桥才能撑过百年洪水。我签了契约，用三百个工人的骨头，换桥的寿命。"
我想起老人们说，建桥时总有人失踪。师傅曾说，那些"意外"死去的工人，都被埋在了桥墩里。
"可后来我发现..."扬的声音发抖，"那些骨头在吸桥的力量。桥每撑过一次洪水，骨头就多长一分。我本想等桥修完就把它们挖出来，可主教说，'动了契约，桥会塌，死的不止工人，还有全布拉格的人'。"
他指着远处的河岸："竣工那天，我带着契约去教堂忏悔，可主教己经死了。我回到工地，发现工人们都不见了，桥栏上全是我刻的圣徒像——他们的脸，都是那些工人的脸。"
"所以您失踪了？"
"我跳进了河。"扬的眼泪掉在铜匣上，"可骨头缠住了我的魂。我在桥底困了六百年，看着一代又一代石匠补桥，看着游客在桥上接吻，看着我的名字刻在纪念碑上。可最近三十年，骨头长得越来越快，它们要夺回桥，把布拉格变成...变成另一个世界。"
"什么世界？"
"骨头们的世界。"扬指向天空，铅灰色的云里露出尖牙，"它们要让桥变成活物，吞噬所有靠近的人。你看那些石雕——圣徒的眼睛在看，天使的翅膀在扇，国王的嘴在喊，都是骨头在动。"
我这才发现，远处的石雕真的在动。圣徒的手指缓缓抬起，天使的翅膀展开时带起风，国王的嘴角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
"那我该怎么办？"我攥紧手里的骨头，它烫得我几乎握不住。
"找到契约的原稿。"扬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纸，"它藏在桥墩最深处，用你的血做引。烧了它，骨头就会退回去，桥也能活。"
"可您说过，动了契约桥会塌......"
"不烧，桥会变成骨头的牢笼，所有人都会被吃掉。"扬的身体开始透明，"记住，烧契约时，你要喊我的名字——扬·科拉尔，还我清白。"
他消失了。我低头看手里的纸，上面是用血写的符文，边缘还沾着泥浆。桥上传来脚步声，我抬头，看见几个穿黑斗篷的人正往这边走，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像条条蛇。
"伊瑞克！"
是师傅的声音。他举着锤子冲过来，身后跟着几个老石匠。"快把纸给我！那是......"
"师傅，您知道契约的事？"
师傅的脸白了："那是祖师爷的耻辱，我们扬家世代守桥，就是为了不让它现世。"
黑斗篷的人己经到了桥头。为首的是个戴乌鸦面具的人，声音像刮玻璃："交出契约，否则让你们看看骨头的厉害。"
我攥紧纸，转身往桥墩跑。桥墩下有个黑洞，爷爷说过，那是"桥的心脏"。我跳下去，摸到块冰凉的石头——是契约的原稿，埋在最底层的石缝里。
"扬·科拉尔，还我清白！"我大喊着，用锤子砸向原稿。火焰腾地窜起来，照得整个桥洞通亮。我听见外面传来尖叫，黑斗篷的人在往后退，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扭曲，像被踩碎的蜘蛛。
"伊瑞克！快上来！"师傅在喊。
我刚爬出桥洞，就听见"轰"的一声。查理大桥剧烈震动，桥栏上的石雕纷纷掉落，露出底下的骨头。可那些骨头没有疯长，反而开始崩解，像被风吹散的灰。
"成功了？"我问师傅。
师傅摇头，指着河面。水面浮起具青灰色的尸体，穿着粗布衫，少了根小指——是扬·科拉尔。他的手按在桥墩上，石头缝里渗出金色的光，像在笑。
"他解脱了。"师傅说，"桥以后归咱们守了。"
那天之后，查理大桥的石雕再没掉过。老人们说，桥栏上的圣徒眼睛更亮了，天使的翅膀更舒展了，国王的嘴角挂着慈悲的笑。我成了新任的守桥人，每天带着徒弟擦桥栏，给他们讲扬·科拉尔的故事。
去年冬天，有个金发姑娘来桥上画画。她指着桥墩问："那是什么？"
"是桥的魂。"我说。
她笑了："可我看见的是花。"我凑过去看，桥墩的石缝里，不知何时冒出了株蓝色的石楠花，花瓣上沾着水珠，像眼泪。
风从伏尔塔瓦河上吹来，带着潮湿的青草香。我听见桥栏上的石雕在说话，声音很轻，像在哼一首古老的歌：
"桥是人的骨，人是桥的魂，
光与影相缠，善与恶同根。
莫贪不属于你的光，
莫弃属于你的尘。"
（注：查理大桥始建于1357年，设计师扬·科拉尔确实在竣工前神秘失踪。捷克民间传说中，建桥时曾用活人骨镇基，桥栏石雕因岁月侵蚀偶有脱落，露出内里的骨茬，被当地人视为"桥灵的警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