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济群岛最南端的环礁湖上,住着拉乌部落。岛上的人管自己叫"珊瑚的孩子",因为他们的命,是和海底那片珊瑚礁绑在一处的——自老酋长图伊卡瓦死后,他的身子就化成了珊瑚礁的芯子,像棵扎根海底的老榕树,撑着整座岛不沉进海沟。
我叫阿莱,今年十七岁,跟着爷爷守岛。爷爷是部落里最后一个"守礁人",他总说:"珊瑚是有魂的,咱们敲的不是石头,是老酋长的骨头。"每天寅时三刻,爷爷会带着我划着独木舟去环礁湖,用铜凿子轻轻敲落珊瑚枝。那些橙红的、月白的珊瑚枝浮上海面时,岛底就会传来闷响,像老人在咳嗽。
可这两年,珊瑚长得慢了。上个月敲珊瑚时,爷爷的凿子磕在硬邦邦的地方,竟崩出个豁口。他蹲在船头抽旱烟,火星子掉进海里,滋滋响:"阿莱,你记不记得十年前,阿洛那小子偷藏珊瑚枝的事?"
我想起那个总爱穿花衬衫的少年。三年前他跟着商船去了悉尼,回来时兜里塞着电子表,腕子上还戴着串珊瑚珠——说是从悉尼唐人街的古董店买的。可那天夜里,他抱着头在沙滩上打滚,嘴里喊着"海水漫进耳朵了"。第二天,他的耳洞里总渗出咸水,滴在沙地上能腐蚀出小坑。族老说,那是珊瑚在讨债。
"珊瑚有灵,你占它一分,它就讨你一分。"爷爷把旱烟杆在礁石上磕了磕,"老酋长的遗嘱,就埋在珊瑚芯子里。"
我第一次听说老酋长的"遗嘱",是在给爷爷煎药的时候。药罐里飘着海藻的苦香,爷爷盯着跳动的火苗,突然说:"图伊卡瓦死的时候,抱着块最大的珊瑚礁。他说,'我化成珊瑚,你们每年敲三斗珊瑚枝,够岛沉十年的重量。但记住——敲完的要放回去,像给孩子剪头发,剪了还得养。'"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怪梦。我站在环礁湖中央,海水突然漫过脚踝,咸得发苦。远处有座城,墙壁是活的珊瑚,闪着幽蓝的光,城门上刻着老酋长的脸。门开了,从里面涌出黑压压的人群,他们的眼睛像鱼眼珠,嘴里念叨着:"还我骨头,还我骨头......"我想跑,可耳洞里突然涌出咸水,顺着脖子往衣服里钻,凉得我打了个寒颤。
惊醒时,窗外的月亮正圆。我摸了摸耳朵,裤脚全湿了——不知什么时候,我竟跑到珊瑚礁边上,手里攥着截珊瑚枝。月光下,珊瑚枝上的纹路像极了老酋长的皱纹。
"阿莱!"爷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举着煤油灯,灯芯在风里晃,"你手里拿的,是芯子上的珊瑚!"
我这才看清,那截珊瑚枝泛着暗紫,和平时敲的橙红珊瑚不一样。爷爷的手在抖,他凑近闻了闻,突然松开手,像碰着了烧红的铁:"这是老酋长的骨茬,碰不得。"
原来,老酋长死后,珊瑚礁分了三层:外层是普通珊瑚,中间层是过渡带,最核心的是老酋长的本体。我们每年敲的,是外层的珊瑚枝;可这两年外层长得慢,有人就开始打核心的主意——就像阿洛,他偷藏的那串珊瑚珠,就是从核心区抠的。
"上个月阿洛从悉尼回来,说要带族人发大财。"爷爷蹲下来,用树枝在沙地上画,"他在珊瑚礁上装了机器,说要挖珊瑚卖钱。可你猜怎么着?机器刚碰到核心区,海底就冒黑水,机器全锈成了废铁。"
我想起前几天在码头看见的货船,甲板上堆着成捆的珊瑚枝,用草绳捆着,像捆柴火。船主是个黄头发的外国人,正拍着珊瑚枝笑:"这东西在城里能卖大价钱,当摆件,当药材,比种椰子划算多了!"
那天夜里,我又梦见了深海巨城。这次,老酋长的声音从珊瑚墙里传出来:"孩子们,珊瑚是岛的魂,也是海的骨。你们敲它,它疼;可你们不敲,它也会老。要像哄娃娃似的,敲一点,养一点。"
醒来时,我攥着爷爷的旧怀表。表盖内侧刻着"图伊卡瓦·拉乌",是老酋长的名字。爷爷说,这是老酋长临终前塞给他的,"他说,等岛上的孩子能看懂潮汐了,就把这个给他们。"
我突然懂了。老酋长的遗嘱从来不是刻在石头上的,是刻在潮汐里的——涨潮时敲珊瑚,退潮时让珊瑚休养;敲大枝时要撒海藻,给珊瑚苗当肥料;每年三月要往海里撒鱼苗,让珊瑚有吃的......
可现在的人太急了。他们想把珊瑚一次性挖光,换钱盖大房子,买小汽车。上周,村东头的玛利亚阿姨把自家院子里的珊瑚礁铲了,说要建个海鲜餐厅。结果第二天,她的儿子在海里游泳时被暗流卷走了,捞上来时,耳朵里全是珊瑚渣。
"阿莱,跟我去见族老。"爷爷扯了扯我的草裙,"得把老酋长的遗嘱说给他们听。"
族老们坐在椰树下,抽着卡瓦草。玛利亚阿姨第一个跳起来:"少来这套!你们守旧,我们年轻人要发展!"她晃了晃手机,"我在网上查了,珊瑚能做保健品,能做建材,能......"
"能让你儿子永远闭着眼!"爷爷拍着桌子,震得卡瓦草撒了一地,"你铲了自家院子的珊瑚,看看你儿子现在什么样?"
玛利亚阿姨不说话了,低头抹眼泪。这时,海里传来"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裂开了。我们抬头看,环礁湖的水突然退了半尺,露出大片珊瑚礁——那些本该被水覆盖的珊瑚,此刻正泛着惨白的光,像老人的骨头。
"是老酋长在叹气。"爷爷轻声说。
那天晚上,部落开了大会。爷爷捧出老酋长的怀表,当众打开表盖。月光下,表盘上的指针突然动了,指向凌晨三点——正是敲珊瑚的时辰。
"老酋长说,珊瑚要像孩子,疼着养。"爷爷的声音像海浪,"从今天起,敲珊瑚要定规矩:每人每年只能敲十枝,敲完要在礁石上撒三把海藻;禁止用机器挖珊瑚,只能用手凿;三月里要选三天,什么都不敲,让珊瑚睡觉。"
有人喊:"那岛沉了怎么办?"爷爷笑了:"老酋长的珊瑚芯子还在,只要咱们不贪心,岛就不会沉。"
后来,岛上的变化慢慢显了。珊瑚礁又开始泛红,小珊瑚虫在礁石缝里钻来钻去,像撒了把星星。渔民说,海里的鱼多了,连多年不见的苏眉鱼都回来了。玛利亚阿姨的儿子能下海游泳了,他说在水里能看见珊瑚枝上挂着小珊瑚苗,像老酋长的白胡子。
去年春天,我和爷爷又去敲珊瑚。阳光透过海水照下来,珊瑚枝上的纹路像幅画——有鸟,有鱼,还有个戴草帽的老人,正笑着看我们。
"那是老酋长。"爷爷说。
我伸手摸了摸珊瑚枝,凉丝丝的,像老酋长的手。突然,耳洞里有点咸,可这次不是海水,是眼泪。
(注:斐济拉乌部落至今保留着"珊瑚历"传统,每年特定时节由守礁人主持"敲珊瑚"仪式,既维护珊瑚礁生态,也通过仪式传递对自然的敬畏。当地传说中,祖先的灵魂会以珊瑚形态守护岛屿,过度索取会招致"海罚",表现为耳痛、多梦等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