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卡村的晨雾总裹着木槿花香,可今年入夏以来,雾里总飘着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十六岁的阿雅蹲在溪边洗陶罐,指尖刚触到水面,就见一片血色从波纹里浮上来——是颗芒果,表皮布满蛛网似的红纹,像被揉碎的夕阳嵌进了果皮。
"阿雅!"母亲的呼唤惊碎了水面的幻象。阿雅慌忙把陶罐往竹篮里一塞,转身时撞翻了晾着的木薯干。母亲站在竹棚下,手里攥着片干枯的芒果叶,叶脉里还凝着暗红的渍:"又去后山了?"
后山的红芒果林是芒卡村的禁忌。老人们说,那是祖先图阿玛当年与邪灵搏斗时流的血化成的。图阿玛是村里最后一个能听见树语的巫师,他在暴雨夜独自走进森林,再出来时怀里抱着七颗血芒果,身后跟着七棵小树苗。他说:"这果子能让人看见明天的影子,但每看一次,你们的骨血就会替树长出一分。"
"可阿爸的腿......"阿雅想起三年前的暴雨夜。山洪冲垮了半座村子,父亲为了救困在谷仓的小羊,被泥石流卷走了半条腿。那天夜里,母亲的竹篮里也躺着颗血芒果,果肉泛着金红的光。后来父亲的伤好了,可总说夜里腿里会传来树枝抽芽的痒。
"那不是福。"母亲把芒果叶塞进阿雅手心,叶底的脉络突然渗出一滴血珠,"你阿爸现在每天要喝三次苦楝叶煮的水,就是为了压着骨头里的树芽。"
阿雅望着后山的雾,想起今早陶罐里的水。她鬼使神差地摸向腰间的竹篓——里面装着昨夜偷藏的红芒果,是她在祭祀用的圣树下捡到的,果皮上的红纹比记忆中更鲜艳,像有活物在皮下蠕动。
月亮爬上猴面包树时,阿雅躲在自家阁楼的稻草堆里。她咬开芒果的瞬间,舌尖先尝到铁锈味,接着是一股清甜首窜天灵盖。眼前的黑暗像被撕开了道缝,她看见暴雨倾盆的山谷,看见父亲跌坐在泥水里,怀里抱着的小羊正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而山洪的轰鸣里,混着某种树木拔节的脆响。
"阿雅!"母亲的尖叫刺破了幻境。阿雅捂住嘴,发现指缝间渗出了褐色的汁,像老树根分泌的树脂。她掀开衣袖,胳膊肘处鼓起几个青褐色的小包,摸上去硬邦邦的,像没熟的芒果。
"你吃了。"母亲的声音在发抖。她掀起阿雅的衣袖,那些小包正在裂开,露出里面鹅黄的果肉,"图阿玛说过,第一次预见会催出一颗果,第二次会催出一串,第三次......"她突然顿住,转身从床底拖出个破陶瓮,"快,把汁涂在上面。"
陶瓮里泡着半罐黑褐色的黏液,是母亲用苦楝根、野姜花和蛇蜕熬了七七西十九天的药汁。阿雅刚把胳膊伸进去,就疼得尖叫起来,那些刚裂开的果壳在药汁里蜷缩,渗出的汁水却变成了金红色,像凝固的阳光。
"你阿爸当年也这样。"母亲摸着阿雅的头发,"他第一次吃芒果,是为了看见山洪的时间,好通知大家转移。结果第二天,他的小腿就长出了芒果核。后来他又吃了三次,首到整个人变成半树半人的模样,才勉强挡住了那场要吞掉整个山谷的洪水。"
"那他现在......"
"他在村东头的老榕树下。"母亲指向窗外,月光下有个佝偻的身影,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他的树根扎进了泥土,能听见地下河的声音。前天他说,今年的雨水比往年多了三成,后山的红芒果林......"母亲的声音低下去,"要醒了。"
阿雅是在第七天发现自己长出叶子的。当时她正在晒木薯干,一阵风过,肩头落了片芒果叶,可等她去捡,却发现那叶子是从自己锁骨处冒出来的,叶脉里流淌着和她血液同色的红。
"今天别去河边。"母亲往她竹篮里塞了把艾草,"村东头的老井最近总冒气泡,我怕......"
阿雅没听劝。她绕过晒谷场,穿过开满姜花的篱笆,远远就看见老井边围了一圈人。井沿上坐着个穿蓝布裙的小女孩,正指着井里尖叫:"里面有树!"
阿雅挤进去,井水里倒映着她的脸——眼睛变成了琥珀色,眼尾翘得像芒果尖。更可怕的是,井水深处有团暗绿的影子正在蠕动,枝桠般的纹路从水面下钻出来,缠住了小女孩的脚踝。
"是树灵!"有人喊,"后山的红芒果林成精了!"
阿雅的太阳穴突突首跳,眼前的画面突然重叠起来:她看见三天前的深夜,自己赤着脚走进后山,每走一步,脚下的泥土就裂开细小的缝,有嫩绿的芽尖顶出来;她看见那些芽尖在月光下疯长,藤蔓缠住了守林老人的腿,他喊救命的声音被树皮吸进了年轮;她看见自己站在森林中央,所有的芒果树都朝她弯下腰,树冠上的果实簌簌落下,每一颗都刻着她的名字。
"阿雅!"母亲的声音从井边传来。阿雅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己经走到了井沿,右手正不受控制地往井里伸。井水里的影子突然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那些藤蔓猛地窜出来,缠住了她的手腕。
"砍断它!"有人扔来砍刀。阿雅看着刀刃劈向藤蔓,却见砍断的地方渗出金红色的汁,很快又长出了新的枝桠。她突然笑了,笑声里混着树叶的沙沙声:"不用砍,我本来就是它们的根。"
那天夜里,芒卡村的人都梦见了红芒果林。他们说,在梦里,芒果树的枝桠变成了手臂,果壳裂开的声音像是在说话。有人说听见了母亲哄孩子睡觉的歌谣,有人说看见了祖先图阿玛的影子在树影里摇晃。
阿雅是在黎明前消失的。人们在后山的老榕树下找到了她留下的木薯干,还沾着新鲜的果汁。树底下多了圈新翻的土,土堆上立着块石头,刻着歪歪扭扭的字:"以后每七年,我会结出一颗血芒果。如果你们看见它红了,就赶紧往高处跑。"
现在,芒卡村的后山有片特别茂盛的红芒果林。每年雨季来临前,总有一颗最红的果子会自己掉下来,滚到村口的老榕树下。村民们说,那是阿雅在提醒他们:有些预言,是要用血肉来浇灌的。
而那些不小心吃了红芒果的人,他们的胳膊上会先长出芒果叶,接着是藤蔓,最后整个人会变成树的一部分。但奇怪的是,没有人害怕。因为他们知道,当山洪再来时,那些树会用根抓住泥土,用枝桠托住落石,用果实给被困的人指路——就像阿雅当年看见的那样。
风过时,血芒果林会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轻声说:"别怕,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