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比斯的尼罗河泛起浑浊的黄浪时，莉卡蹲在神庙后巷的泥地里，正给最后一尊木偶描眉。
木偶的脸是用亚麻布蘸了石膏浆糊的，眉笔蘸着赭石粉，在它额间点了颗朱砂痣——和法老王后图坦卡蒙的壁画上，奥西里斯神的额饰一模一样。
“莉卡！”隔壁织工家的阿依娜探进头来，“你爹又在翻那本破泥板了，说什么‘活人祭’的旧话！”
莉卡手一抖，赭石粉簌簌落在木偶的裙裾上。她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脏。阿依娜说的没错，她爹老霍里是神庙最老的祭司，最近总捧着块发黑的泥板念叨：“五百年了，该停了……”
那是块刻着象形文字的泥板，莉卡偷看过——上面画着个戴花环的女人，被捆在纸莎草扎的船上，河水漫过她的脚踝。旁边写着：“以处子之血祭奥西里斯，换尼罗河涨水。”
“那是法老时代的老规矩。”老霍里总摸着泥板叹气，“那时候穷，粮食不够，就拿活人祭河神。后来……”他突然住了嘴，用浑浊的眼睛瞪着莉卡，“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打听那么多做甚？”
可莉卡怎么能不想？她记得七岁那年，跟着爹去河边看祭祀。晨雾里，穿白纱的少女被架上彩船，头发上别着蓝睡莲。她哭着喊“阿母”，可祭司们举着青铜刀，刀光一闪——
“别说了！”老霍里猛地拍响桌子，震得陶碗里的尼罗河水溅出来，“那是罪孽！”
莉卡缩了缩脖子，低头继续描木偶的唇。她的指尖沾了石膏，黏糊糊的，像极了当年河边上被水泡软的泥。
七月的太阳晒得人发昏。莉卡抱着七尊木偶往河边走，木偶们的婚纱是用细麻布缝的，裙角缀着金箔，是神庙里最金贵的料子。阿依娜跟在后头蹦跶：“莉卡你看，今天的河水比上个月涨了三指！”
尼罗河确实在涨。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岸边的鳄鱼石，发出闷雷似的轰鸣。河岸上早聚满了人，老妇们裹着靛蓝头巾，男人们扛着青铜号角，孩子们举着芦苇扎的小船。最前排的是大祭司，他戴着法老的蛇形冠冕，手里攥着根镶宝石的权杖。
“时辰到！”大祭司的声音像敲钟。
莉卡跪下来，把七尊木偶轻轻放在铺着亚麻布的草席上。木偶们的婚纱在风里飘，金箔闪着光，像七朵开在浪尖的花。
“醒来吧，奥西里斯！”人群开始唱诵，“你的新娘来了！带着尼罗河的祝福，带着谷物的种子，带着新生的希望——”
歌声像涨潮的海水，漫过莉卡的耳朵。她望着木偶们被浪头卷走的背影，突然想起阿依娜昨天说的话：“我阿母说，从前祭河神的女孩，要穿七件白纱裙，每件都缝着不同的花。最后一件的裙角，要绣满星星——那样她的灵魂就能变成星星，挂在天上看着家人。”
莉卡摸了摸自己胸前的银坠子——那是她娘临终前塞给她的，坠子是个小木偶，用自家院里的无花果树刻的。“莉卡要像木偶一样乖。”娘临死前说，“木偶不会疼，不会怕，只会替人承受。”
“扑通！”
一声闷响惊得莉卡抬头。她看见最前面的那尊木偶被浪头打翻了，婚纱散开来，露出里面塞的稻草。可不知怎的，那木偶的头竟转了过来，空洞的眼窝正对着她。
“莉卡！”阿依娜尖叫。
莉卡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汗，手心里全是泥。她踉跄着后退，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是老霍里。他手里攥着那块发黑的泥板，脸上全是泪：“快走！快离开这儿！”
“爹？”莉卡被他拽着往人群外跑，“怎么了？”
老霍里没说话，只是拼命摇头。首到他们跑到河对岸的高地上，他才喘着气说：“刚才那木偶……你看见它的眼睛没？”
莉卡点头。
“那是你娘的眼睛。”老霍里的声音抖得像芦苇叶，“五十年前，我也是这么抱着她在河边跪着。她穿着七件白纱裙，裙角绣满星星。大祭司说，要把她推进河里，换尼罗河涨水。”
莉卡的眼泪掉下来，砸在青石板上：“那后来呢？”
“后来？”老霍里摸出块破布，擦了擦脸，“后来我把泥板藏了起来。我求大祭司，说用木偶代替活人。他骂我是疯子，说奥西里斯会降罪。可我还是做了——用自家院里的无花果树刻木偶，用稻草塞身子，用金箔贴裙角。我把她的木偶推进河里，然后带着她逃去了三角洲。”
“所以……所以现在的仪式是您改的？”莉卡抽噎着问。
老霍里点头：“我总觉得，活人祭是罪孽。奥西里斯神要是真显灵，该感谢我们的真心，不是我们的血。”他指了指河中央，“你看，刚才那木偶转了头——那是你娘在谢我呢。”
莉卡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河中央的浪头突然分开，一尊木偶从水下浮出来。它的婚纱不再凌乱，金箔闪着温柔的光，空洞的眼窝里，竟有细碎的星光在流动。
人群爆发出欢呼。大祭司举着权杖跪下来，青铜号角齐鸣。莉卡看见，连最严厉的老妇人都在抹眼泪。
“那是你娘的木偶。”老霍里轻声说，“每年洪水季前，它都会从河底浮起来，看看我们过得好不好。”
莉卡突然想起，她娘的银坠子总在月圆夜发光。原来不是无花果树刻的，是星子变的。
仪式结束后，莉卡蹲在河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银坠子。浪头卷来一朵蓝色的睡莲，她捡起来，别在木偶的裙角上——那是她娘生前最爱的花。
“明年，”她对着河水说，“我要给木偶绣更亮的星星。”
尼罗河的浪声盖过了她的话，却把她的愿望卷进了河底。那里有奥西里斯神的宫殿，有历代祭司的木偶，有无数像莉卡娘那样的女子，正望着天上的星星，笑着。
后来，底比斯的村民都说，尼罗河的新娘不是木偶，是爱。是母亲对孩子的爱，是凡人对神灵的爱，是把血换成真心，把恐惧换成希望的爱。
所以每年洪水季前，他们依然会抛木偶入河。只是木偶的婚纱越来越漂亮，裙角绣满了星星，每一颗都闪着人间的烟火气。
而莉卡成了新的祭司。她总说：“奥西里斯神要的不是血，是我们好好活着的光。”
风掠过尼罗河，把她的声音送得很远很远。河底的木偶们听见了，便在浪里轻轻摇晃，像是在应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