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勇府的咸水村，靠海吃海。村里的老木船都刷着红漆，船头雕着吞海的大鱼，可再威风的船也镇不住海里的“Phi Ta Khon”——那是海鬼，专收人间的晦气。
我叫阿强，打小跟着老木匠波叔学造船。波叔总说：“好船要装得下福气，可坏运气比海水还沉，得用芭蕉叶船送走。”他说的“芭蕉船”，是用最嫩的芭蕉叶叠成的小舢板，巴掌大，只能在潮沟里漂。等月到中天，村民们剪下指甲和头发，裹上糯米团，轻轻放进船里，再推到浪里喊：“Phi Ta Khon，带走霉运吧！”
我儿子小塔第一次见这船，是七岁那年。他蹲在晒谷场看波叔编叶，手指戳了戳湿漉漉的蕉叶：“阿爸，这船能装糖吗？”我摸他脑袋：“装的是你阿婆的指甲，你娘的头发，还有全村人的晦气。”小塔似懂非懂，却记住了——每年雨季前，村里家家户户都要剪指甲，把剪下来的尖儿收在竹筒里，等鬼船祭那晚用。
变故是从那年台风开始的。
七月半，海上起了黑浪。小塔跟着他阿公出海补渔网，说要赶在涨潮前收半筐海蟹。我蹲在码头等，等到月亮爬上椰子树，只等来邻村的木船——小塔的阿公抱着块破船板，浑身是盐粒：“浪太急，船翻了……小塔被卷走了……”
那夜，村里哭声盖过了海浪。我抱着小塔的红肚兜跪在海滩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波叔蹲下来，往我手里塞了个竹筒：“明晚鬼船祭，你带小塔的指甲去。”
第二日傍晚，晒谷场堆满了竹筒。寡妇阿婶剪下刚满月女儿的胎发，老渔民岩叔剃了半边白发，连村头最抠门的米商都剪了指甲——他说小塔总帮他搬米，该替他消灾。波叔把所有指甲头发混进糯米团，粘成小小的“船粮”，又挑了最嫩的芭蕉叶，教我叠船：“要叠七层，每层都要用露水浸过，海鬼才肯坐。”
我叠船时手首抖。小塔去年冬天还蹲在这儿，看我用芭蕉叶叠青蛙，说要叠只船载他去海龙王宫殿。现在叶子在他手里还带着体温，可人没了。波叔拍我后背：“叠结实了，别让晦气漏出来。”
月上中天时，海滩点起了篝火。村民们排着队，把竹筒里的“船粮”轻轻放进芭蕉船。阿婶抹着泪，把女儿的胎发系在船尾：“囡囡，帮阿婶带句话给Phi Ta Khon，我们给你供了三碗米饭，你别再收我们的娃了。”
我捧着芭蕉船走向大海，浪头舔着脚面，凉得刺骨。波叔举着煤油灯在前头引路：“喊起来！”
“Phi Ta Khon——带走霉运吧！”
“Phi Ta Khon——别收我们的娃！”
海浪突然大了。芭蕉船刚触到水，就被卷进浪里打了个转。我扑过去要抓，波叔拽住我：“别碰！它自己会走。”
船越漂越远，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条发光的小鱼。不知过了多久，海面上腾起团白雾。我眯眼望去，雾里有团影子，比人高，比船大，头发像海草似的飘。它伸出胳膊，指尖沾着水，轻轻碰了碰芭蕉船——船“咔”地裂开道缝，里面的糯米团“簌簌”落进海里。
“走了。”波叔松了口气，“它收了。”
那夜之后，咸水村的海平静了三年。去年开渔节，小塔的阿公又出海了，回来时舱里堆着半筐海蟹，还有串珍珠——他说在珊瑚丛里捡的，像小塔眼睛那么亮。
可今年雨水多，海鬼又闹了。
先是阿强的独子阿林，出海时说看见海里有双白手，拽他的脚脖子；接着是卖鱼干的阿婆，半夜听见窗户外有小孩哭，第二天晾的鱼干全不见了；最吓人的是老木匠波叔，他坐在门槛上打盹，醒来时裤脚全是泥，嘴里念叨：“船翻了，小塔在喊阿爸……”
我蹲在波叔身边，摸他冰凉的手：“叔，该做鬼船了。”
波叔突然抓住我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今年不一样，小塔的船……要加层。”他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打开是把小指甲——是小塔七岁时剪的，一首收在他木匣里。“当年没赶上，今年替他叠。”
叠船那晚，村里人都来了。阿林剪了左手拇指，说这是最金贵的；阿婆把陪嫁的银簪子剪断，取了发梢；波叔咳着咳，把白头发全剃了，说海鬼怕白。我叠一层，撒把糯米；叠一层，滴两滴海水；第七层封好时，月光刚好照进来，照见船底有行小字——“小塔收”。
推船那晚，海风卷着咸腥味。我抱着船走向大海，波叔的棺材就停在村口，盖着红布。他儿子扶着我：“阿强叔，我替叔喊。”
“Phi Ta Khon——带走霉运吧！”
“Phi Ta Khon——小塔等你呢！”
浪头突然静了。芭蕉船漂出去十丈远，海面上浮起个影子，比去年更清晰。我看见它弯腰，伸手，把整艘船托在掌心，像托着颗珍珠。然后它转身往深海走，影子越来越淡，最后融进月光里。
第二天清晨，有人在礁石上发现了阿林的草帽，帽檐上沾着海草；阿婆的鱼干串在村口的榕树上，还滴着水；波叔的棺材上，多了朵新鲜的鸡蛋花——那是小塔最爱的花。
现在我又蹲在晒谷场，教小塔的侄子叠芭蕉船。他问我：“阿公，Phi Ta Khon长啥样？”我摸他的头：“像海，像风，像所有疼我们的人。”
风掀起我的裤脚，咸湿的海味钻进鼻子。远处传来浪声，像是谁在哼歌。我知道，那是小塔在喊阿爸，是海鬼在说：“今年的晦气，我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