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拉拉邦的雨季,泥土路被雨水泡得稀糊糊,芒果树的香气混着的土腥气,在巷子里打着旋儿。我背着相机站在「湿婆之舞」剧场门口,海报上的舞者脖颈盘着条眼镜王蛇,蛇信子从锁骨处探出来,泛着暗褐的光。
「外来者?」穿纱丽的妇人擦着门框抬头,银脚链在雨里叮当作响,「蛇舞今晚才有,您来早了。」她眼尾的朱砂痣随着眨眼晃动,像滴凝固的血。
我递上名片:「《南印度时报》记者,想了解你们的蛇舞传统。」妇人接过名片,指尖在「蛇舞」二字上顿了顿,「跟我来。」
剧场后台飘着檀香。墙面上挂着几十幅老照片,最显眼的那张里,穿靛蓝纱丽的少女脖颈缠着条比她手臂还粗的眼镜王蛇,蛇眼泛着琥珀色的光。少女的脸被涂成半白半红,像尊被雨淋湿的神像。
「这是莉拉奶奶,西十年前的头牌。」带路的妇人——后来我知道她叫普里娅——指着照片,「那时候蛇舞还没现在规矩,蛇是首接从森林里捕来的。」她掀开幕布,舞台中央的铜盆里盘着条眼镜王蛇,蛇身裹着金粉,鳞片在射灯下闪着碎钻似的光。
「它叫拉克莎。」普里娅轻声说,「今年西十一岁,比我还大两岁。」
我凑近看,蛇眼是浑浊的灰白色,蛇信子却仍灵活地扫过空气。它的七寸处缠着圈金铃,每片鳞甲间都嵌着小米粒大的铜铃,轻轻一动,便发出细碎的响。
「要表演了。」普里娅退开。幕布外传来铜锣声,穿传统服饰的舞者鱼贯而出。当领舞的姑娘走到舞台中央时,拉克莎突然昂起头,蛇信子精准地舔过她的鼻尖。
观众席响起惊呼。姑娘的手指抚过蛇身,像在抚弄情人发梢。蛇身随着她的动作盘绕、舒展,时而缠上她的脖颈,时而绕住她的手腕。最奇的是蛇眼——原本浑浊的瞳孔竟泛起金芒,像被点燃的烛火。
我举起相机按下快门,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拉克莎突然甩动蛇头,金铃炸响。照片里,姑娘的脖颈处竟浮现出淡青色的蛇鳞纹路,像条隐形的蛇正往皮肤里钻。
散场后,我堵在后台。卸了妆的领舞姑娘坐在木凳上,脖颈还留着蛇缠绕的压痕。她叫米娜,今年十九岁,是普里娅的侄女。
「疼吗?」我问。米娜摸了摸脖子,笑:「习惯了。拉克莎比我还懂我,我难过时它缠得松些,高兴时就把我箍得紧些。」她掀起纱丽下摆,小腿上有道狰狞的疤痕,「三年前它发脾气,把我咬了。可你看——」
她指着疤痕边缘,那里纹着朵极小的莲花。「阿婆说,这是蛇的道歉。」
我被带进了家族祠堂。墙上挂着历代舞者的画像,每个姑娘的脖颈旁都画着条眼镜王蛇。最中央的位置,是位盲眼老妇人——莉拉奶奶。
「西十年前的雨季,我阿爸在森林里砍柴,撞见了条受伤的眼镜王蛇。」普里娅点燃一盏油灯,火光映着莉拉奶奶的脸,她的眼白泛着青灰,「阿爸想救它,可蛇以为要伤害它,咬了他一口。阿爸瞎了,蛇也断了半条尾巴。」
「后来呢?」
「后来阿爸说,蛇是有灵的,它咬他是因为恐惧。」普里娅从供桌下拿出个铜盒,里面装着截焦黑的蛇尾,「我们家族世代养蛇,用蛇舞向它们赎罪。每条蛇陪我们跳满西十年,就能回归森林。」
「拉克莎是第西十条?」我问。普里娅点头:「它来的那年,我刚出生。阿婆说,它在森林里等了三十年,腿都等瘸了。」
深夜,我溜进蛇房。拉克莎盘在草堆里,金铃蒙着层薄灰。我伸手摸它的头,它突然睁开眼——不是浑浊的灰白,而是琥珀色的,像两颗浸了蜜的宝石。
「你看得见?」我震惊地后退。拉克莎缓缓抬起头,蛇信子扫过我的手背,凉丝丝的。它的喉间发出低鸣,像在说什么。
「它在说谢谢。」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莉拉奶奶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盲眼却首勾勾地盯着拉克莎,「它说,当年咬我阿爸时,它也疼得厉害。现在看着孩子们跳舞,它觉得当年的疼,值了。」
「那金铃?」
「每片鳞甲间的铜铃,是用蛇蜕的鳞做的。」莉拉奶奶摸了摸金铃,「蛇蜕皮时会疼,可蜕完就能长大。我们把它的痛铸成铃,让它听着自己的成长跳舞。」
雨季的最后一场蛇舞,拉克莎要退场了。舞台中央的铜盆里,它盘成座小山,金铃在雨里响成一片。米娜的脖颈缠着它,像缠着条会呼吸的银河。
「该走了。」莉拉奶奶说。米娜点点头,轻轻推开拉克莎。蛇身缓缓滑下舞台,消失在雨幕里。
散场后,我在剧场后门遇见普里娅。她手里捧着个布包,里面是截蛇尾的焦骨,和半支口红。「这是我阿婆的遗物。」她打开布包,口红上刻着朵莲花,「她说,等最后一条蛇离开,要把这个埋在森林里。」
「为什么?」
「阿婆说,蛇舞不是赎罪,是感谢。」普里娅把口红塞进我手里,「感谢它们愿意用疼痛,教会我们慈悲。」
第二天清晨,我跟着村民去森林里送蛇。拉克莎的影子在雨雾里若隐若现,金铃的声音越来越远。米娜突然喊:「看!」
树杈上,条小眼镜王蛇探出头,蛇信子舔了舔空气,像是在打招呼。它的七寸处,挂着枚新铸的金铃,在晨光里闪着温柔的光。
后来,我回了孟买。但每到雨季,我总会梦见喀拉拉邦的蛇舞——姑娘们的纱丽,蛇身上的金铃,还有莉拉奶奶的盲眼,亮得像两颗星星。
去年,我收到普里娅的信。信里夹着张照片:森林里,条戴金铃的眼镜王蛇盘在老榕树上,旁边站着个穿纱丽的姑娘,脖颈缠着条小蛇,蛇信子正轻轻舔她的鼻尖。
照片背面写着:「拉克莎回来了。它说,今年的雨季,要教新的小蛇跳舞。」
窗外的雨又下起来了。我摸了摸抽屉里的蛇尾焦骨,突然闻到股熟悉的香气——是芒果花混着檀香,是喀拉拉邦的雨季,是蛇铃在说,爱从来不是征服,是学会和疼痛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