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城今年的亡灵节比往年更热闹些。圣玛尔塔墓园的万寿菊铺成金红的地毯，风里飘着烤辣椒和龙舌兰的香气，连月光都染了层橘红，像撒了把碎糖在天上。
我缩在墓碑后面，指甲掐进掌心。怀里的帆布包己经鼓了——三盒杏仁糖、两瓶梅斯卡尔酒，还有个镀银的圣餐杯。这些都是给妈妈的，她在医院躺了三个月，医生说再不吃这些"带热气的祭品"，魂儿都要散了。
"咔嗒。"
身后传来细碎的响。我僵住，手心里全是汗。转身时，肩头重重撞在墓碑上，疼得眼眶发酸。可我没敢出声——刚才那声音，像是骨头关节转动的轻响。
"小馋猫。"
沙哑的声音从背后飘来。我慢慢转过身，月光下站着个穿黑斗篷的老人，白胡子垂到胸口，手里举着盏南瓜灯，灯芯是根扭曲的糖块，在风里晃出琥珀色的光。
"你...你是守夜人？"我喉咙发紧。墓园的守夜人总说些神神叨叨的话，上个月老科尔多瓦还说他看见亡灵在墓碑间跳踢踏舞。
老人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我是老阿图罗，这片墓园的守夜人，兼糖骷髅师傅。"他抬了抬下巴，我这才发现脚边躺着个糖骷髅——巴掌大，彩绘的脸上画着夸张的笑，红嘴巴咧到耳根，身上还挂着串小铃铛。
"它咬你了？"老人蹲下来，指尖戳了戳糖骷髅的肋骨。那骨架竟像活了似的，手指"咔"地蜷起来，正好勾住我的食指。我疼得倒抽冷气，可那触感软乎乎的，像块化了一半的太妃糖。
"这是我孙子小阿莱做的。"老人从斗篷里摸出个布包，里面堆着半融化的糖块，"他说亡灵节要让糖骷髅'活'起来，给晚归的人指路。"他捏起块糖，对着月光晃了晃，"你看，加了龙舌兰酒的糖浆，凝固后有股子甜辣劲儿。"
我这才注意到糖骷髅的关节处沾着些亮晶晶的液体，凑近闻，是龙舌兰混着焦糖的香气。怪不得刚才撞上来时，那股甜丝丝的味道首往鼻子里钻。
"你偷祭品？"老阿图罗突然眯起眼。我手一抖，帆布包"啪"地掉在地上，杏仁糖滚得到处都是。他弯腰捡起颗糖，放进嘴里抿了抿，点头："不错，是你妈爱吃的牌子。"
我脸涨得通红。妈妈住院前总说，亡灵节的祭品要挑最甜的，亡灵们尝了高兴，才肯给活人捎信。"我妈快不行了..."话没说完就被咳嗽打断，喉咙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老阿图罗没接话。他从斗篷里掏出个陶瓶，拔开塞子，龙舌兰的辛辣混着果香涌出来。"喝。"他把瓶子塞给我，"亡灵节喝龙舌兰，能把话捎到另一个世界。"
我接过瓶子，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眼前的墓碑突然变得清晰——玛利亚夫人的墓前摆着她最爱的紫色鸢尾，卡洛斯先生的祭坛上堆着他亲手烤的玉米饼，连最角落的婴儿墓都有束新鲜的康乃馨。
"你孙子...他常来吗？"我问。老阿图罗的手指抚过糖骷髅的脸，彩绘的颜料蹭在他掌心，像层薄霜。"他三年前就走了。"他说，"车祸，撞在万寿菊丛里。那孩子生前最爱做糖骷髅，说要给每个亡灵都送副甜滋滋的笑。"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南瓜灯摇晃。糖骷髅的小铃铛"叮铃"响，我这才发现它的双脚正轻轻点地，像在跳一支无声的舞。"它说，"老阿图罗翻译着糖骷髅的动作，"你妈妈的魂儿在等你。"
我猛地站起来，帆布包里的圣餐杯撞在墓碑上，发出清脆的响。"真的？"我抓住老阿图罗的胳膊，"她...她能听见我说话？"
老阿图罗没说话，只是指了指我的胸口。那里挂着张照片，是妈妈抱着我五岁时的模样，她的脸被岁月磨得模糊，可眼睛还是亮的，像两颗浸了蜜的葡萄。
"把照片放祭坛。"老阿图罗说，"亡灵节的祭坛是阴阳路，照片是最亮的灯。"
我跪下来，用袖子擦净墓碑前的浮土。妈妈的祭坛很小，只有块褪色的红布，上面摆着去年我偷的半块巧克力。我把照片轻轻放上去，手指碰到红布的瞬间，像是被谁轻轻拍了拍手——很轻，却暖得人心发颤。
"明年，"我对着风说，"我带她最爱的辣酱来。圣玛尔塔街角那家的，装在陶罐里，封得严严实实的。"
糖骷髅突然跳到我膝头，用糖做的手指戳了戳照片。老阿图罗笑出了声："它说，你妈妈的魂儿己经在路上了。"
我抬头看月亮，发现它比刚才更圆了，像块化不开的太妃糖。远处传来钟声，是教堂在敲亡灵节的夜祷。老阿图罗拍了拍我的肩，扛起他的南瓜灯往墓园深处走，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和满地的万寿菊融在一起。
我收拾好帆布包，临走前又看了眼糖骷髅。它坐在祭坛上，冲我晃了晃糖做的手指，铃铛声像句没说完的话。风里飘来股熟悉的香气——是辣椒炒肉，是妈妈煮的汤。
后来妈妈出院了。她坐在医院的窗台上，说夜里梦见自己走在条开满万寿菊的路上，有个戴黑斗篷的老头递给她杯龙舌兰，还有个糖骷髅冲她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
"那老头还说，"妈妈舀了勺我煮的辣酱汤，眼睛亮得像星星，"让你明年带罐最辣的来。"
今年亡灵节，我又去了圣玛尔塔墓园。老阿图罗的糖骷髅还在，不过这次它的手里多了个小陶罐——是我去年答应的辣酱，罐身贴着张纸条，歪歪扭扭写着："给最甜的糖骷髅，来自会煮辣酱的小偷。"
月光下，糖骷髅的铃铛"叮铃"响。我蹲下来，和它碰了碰陶罐。风里有龙舌兰的香，有万寿菊的甜，还有妈妈在厨房喊我喝汤的声音。
原来最烈的酒，最甜的糖，都比不过——
有人在等你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