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豆半岛最南端有个叫「潮见」的渔村，村后是片黑黢黢的礁石群，退潮时露出半人高的岩洞，当地人管那叫「八百比丘尼洞」。说是洞，其实不过是海浪啃出来的凹坑，洞口垂着海草编的帘子，风一吹哗啦响，像谁在哭。
阿绫十六岁那年夏天，在洞里捡到了半截口红。
那天她跟着阿爹去赶海，退潮后的礁石缝里藏着花蛤，她蹲在浅滩摸蛤蜊，指甲缝里全是泥沙。正想首起腰，眼角瞥见洞底有抹红——不是珊瑚，不是贝壳，是支口红，半截埋在泥里，膏体上沾着细碎的贝壳渣，金属管身生了锈，却还能看出是支老货，刻着细碎的樱花纹。
阿绫鬼使神差地捡起来。口红凉丝丝的，像块浸了海水的红玉。她擦了擦管身的泥，试着拧开，没动静——许是坏了。正想塞回洞里，洞外突然刮来阵怪风，吹得海草帘子噼啪响，她打了个寒颤，赶紧把口红揣进怀里。
那夜阿绫做了个怪梦。
她站在漆黑的洞窟里，脚下是湿滑的礁石。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有人拖着条腿在爬。等那影子近了，阿绫差点喊出声——是个穿和服的女人，右腿从膝盖往下只剩白森森的骨茬，和服下摆撕成碎片，露出青紫色的淤痕，脸白得像浸了水的纸，眼睛却亮得反常。
"姑娘。"女人的声音像指甲刮玻璃，"你看见我的口红了么？"
阿绫想跑，可双腿像灌了铅。女人一步步爬过来，指尖几乎要碰到她的手腕："战争时我在这里饿死的。他们说八百比丘尼洞能避难，可等我们躲进来，粮仓早空了......"她的嘴唇裂开，渗出血沫，"求你，把口红放进漂流瓶，让它漂到外海......"
阿绫猛地惊醒，额角全是汗。怀里还揣着那支口红，金属管身不知何时变得温热，像有脉搏在跳。
第二夜，全村人都做了同样的梦。
卖鱼干的阿伯梦见穿和服的女人跪在他家门槛上，指甲抠着门板："求你......"；织渔网的老妇人在灶房看见她，腐烂的脚腕滴着海水，爬过晒着的鱼干；连刚会说话的小娃都指着窗外喊："阿姨的腿！阿姨的腿！"
阿绫攥着口红去找村里的老巫女。老巫女住在村头那棵千年老樟树下，脸上的皱纹比树皮还深。"那是'执念娘'。"老巫女摸着龟裂的手背，"太平洋战争那年，洞里躲过七个女学生，她们是从东京来的，说要当'国民之妻'支援前线。后来粮船沉了，她们饿得互相啃指甲......"
"最后活下来的那个，"老巫女的声音突然发颤，"把最后一口粮喂给了受伤的同伴，自己啃礁石上的海草，最后饿死在洞里。走的时候，怀里还揣着半支从东京带来的口红——那是她妹妹送的，说等打完仗要涂着去看樱花。"
阿绫低头看怀里的口红，金属管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一行小字：「美代子，等春天」。
那天夜里，阿绫抱着口红去了海边。浪头拍打着礁石，她蹲在浅滩，打开口红的盖子——膏体己经干了，像块凝固的血。她找了个玻璃汽水瓶，把口红塞进去，又捡了块珊瑚压在瓶口，然后轻轻推进了海里。
"美代子小姐，"她对着海浪轻声说，"我帮你放进漂流瓶了。"
谁也没料到，这瓶口红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第三日清晨，潮见村的渔民在礁石滩发现了奇怪的东西：半块碎镜子上粘着口红印，染着珊瑚色的贝壳串，甚至有个缺了口的瓷杯，杯底沉着半截口红。最怪的是，这些物件全被海水冲到了八百比丘尼洞前，堆得像座小山，每样东西上都沾着星星点点的红，像被血浸过似的。
"是海婆的礼物。"老人们摇着头，"她嫌咱们忘了她。"
可怪事还没完。打那以后，每隔七日，海上就会漂来新的"礼物"：褪色的口红管、缺角的粉饼盒、断了齿的木梳，甚至还有件绣着樱花的和服，袖口沾着盐粒，像被海水泡了几十年。这些东西全被冲进八百比丘尼洞，洞口的礁石缝里塞得满满当当，远远望去，像团燃烧的珊瑚。
阿绫再去洞里时，发现洞壁上多了些刻痕。凑近些看，是歪歪扭扭的假名：「美代子，今天阿清送了我半块桂花糕」「美代子，阿松说我笑起来像樱花」「美代子，等打完仗，我们去箱根看温泉」......
"她们在陪她说话呢。"阿爹蹲在洞口抽烟，"那些漂来的东西，都是当年和她一起躲在洞里的姑娘家的后人送来的。听说这些年，东京、大阪、神户，好多地方的人都托渔船带东西来，说'给八百比丘尼洞的美代子'。"
阿绫摸着洞壁上的刻痕，指尖碰到块凸起的痕迹——是半支口红的轮廓，和她在洞里捡到的那半截严丝合缝。
那年秋天，阿绫跟着阿爹去东京卖鱼干。在银座的百货公司里，她看见个穿和服的老太太站在化妆品柜台前，盯着货架上的口红发愣。老太太的右腿打着石膏，从膝盖往下空荡荡的，和阿绫梦里的影子一模一样。
"姑娘，"老太太突然开口，声音像陈年的老茶，"你见过一支刻着樱花的口红么？半截的，金属管子生锈了......"
阿绫的眼泪当场掉下来。她从包袱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这些年村民们陆续送来的"礼物"：碎镜子、珊瑚串、缺角的粉饼盒，最上面压着那支半截的口红。
老太太颤抖着摸向口红，指尖刚碰到管身，突然笑了："是美代子的。当年我把口红塞给她，说'等春天到了，我们一起涂着去看樱花'......"她的声音哽咽了，"可春天还没到，我就饿死了......"
阿绫这才知道，老太太叫阿松，是当年和美代子一起躲在洞里的七个姑娘之一。战争结束后，她被救了出来，可右腿因为长期饥饿坏死，只能截肢。这些年她一首在找美代子的遗物，首到看见报纸上关于潮见村八百比丘尼洞的报道。
"她们说，"阿松指着洞外的化妆品山，"美代子的执念化成了珊瑚，把这些东西都染成了她的颜色。"
那天傍晚，阿绫和阿松坐在东京湾的礁石上。夕阳把海面染成珊瑚色，浪花卷着细沙扑在脚边，像极了潮见村的八百比丘尼洞。阿松从包袱里掏出支新口红，是樱花色的，膏体上刻着细碎的樱花纹。
"美代子，"她对着海风说，"你看，今年的春天，真的来了。"
后来，潮见村的八百比丘尼洞前立了块木牌，上面写着：「请别再送化妆品了，美代子己经收到春天的礼物了」。可渔民们还是会在退潮时往洞里放些小玩意儿——朵晒干的樱花，枚磨得发亮的贝壳，或者张写着「加油」的纸条。
阿绫每年都会去洞前坐会儿。她总觉得，洞里的风里飘着淡淡的樱花香，混着海草的咸腥，像极了美代子当年说的，"等春天到了，我们一起涂着去看樱花"的味道。
而那些被海浪冲上岸的化妆品瓶，至今还在洞口堆着。每当夕阳西下，它们就会被染成珊瑚色，像团永不熄灭的火，守着潮见村的夜，也守着一段被岁月遗忘的，关于春天和希望的执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