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围墙外头的槐树开疯了花。
白生生的花串子压弯了枝头,甜丝丝的香气顺着风往厂子里灌,连车间的机油味儿都压不住。
何雨柱踩着借来的高脚凳,身子晃晃悠悠,手里攥着根长竹竿,竿头绑了个铁钩子,正往槐树枝上够。
"师父!左边那杈!"马华在底下扶着凳子,仰着脖子喊,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花厚实!朵儿大!"
何雨柱手腕子一抖,铁钩子稳稳勾住树枝,轻轻一拽。
"哗啦——"雪白的槐花跟下雪似的落下来,马华赶紧撑开麻袋兜着。
几个帮厨的女工蹲在地上,手指头翻飞,麻利地捡着散落的花瓣,指甲缝里都沁进了甜香。
"何师傅,"刘岚捏着朵槐花凑到鼻子底下,深深吸了口气,"真能顶粮食吃?"
"不光顶饿,"何雨柱从凳子上跳下来,掸了掸肩头的花瓣,"晒干了磨成粉,掺在玉米面里蒸窝头,自带甜味儿!比那喇嗓子的橡子面强百倍!"
食堂东墙根底下,三张大竹席子支棱开了。
白花花的槐花铺得满满当当,日头毒辣辣地晒着,花瓣儿卷了边,甜香气儿却越发浓烈,首往人鼻子里钻。
何雨柱蹲在席子边,抄起竹耙子,一下一下翻动着花瓣,簌簌的声响像春蚕啃桑叶。
"何主任!"厂办小张一溜小跑过来,手里扬着个牛皮纸信封,跑得呼哧带喘,"部里急件!您要的烘干机——批下来了!"
何雨柱"蹭"地站起来,在裤腿上使劲蹭了把手心才接过信封。
手指头有点抖,撕开封口,抽出张盖着鲜红大印的设备调拨单。
"国外进口滚筒式烘干机一台",黑字红章,看得他心头一热。
"好!"拳头往掌心狠狠一砸,"可算解了燃眉之急!"
正高兴着,李怀德背着手踱了过来。
他今儿换了件浅灰的确良衬衫,金丝眼镜在日头底下反着光,瞧着比平日精神。
"何主任,"他抬下巴点了点席子上的槐花,"这点量,够塞牙缝?全厂三千多号人,一人一口就没了。"
"李厂长,"何雨柱把调拨单递过去,嘴角压不住笑,"您瞧,烘干机批下来了!有了这铁疙瘩,一天能囫囵个儿吞下五百斤鲜槐花!"
李怀德扫了眼单子,眉头一挑:"哟呵,还是外国货?何主任,你这面子可顶了天了!"
他忽然压低声音,凑近半步,"设备科那帮人,雁过拔毛的本事你是知道的...机器到了,给我盯紧喽,少个螺丝帽都不行!"
话音未落,厂门口方向传来一阵吵吵嚷嚷。
何雨柱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往那边跑。
只见贾东旭跟几个翻砂车间的壮汉,正围着一个戴眼镜、胳膊上套红袖箍的干部理论,那人脸涨得通红。
"怎么回事?"何雨柱挤进人堆。
"何主任!"贾东旭气得脖子上的青筋都蹦起来了,"这位同志说咱摘槐花是破坏公共绿化!要没收!还要罚款!"
眼镜干部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义正辞严:"我是区绿化办的!槐树是公共财产,你们这是违规采摘!性质很恶劣!"
何雨柱刚要开口解释,李怀德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从背后传来:"同志,我们是轧钢厂代食品研发小组。"
他亮出盖着大红公章的工作证,纸页在阳光下晃眼,"响应上级号召,研发代食品解决职工吃饭问题。这槐花,是救命的原料,您看..."
眼镜干部接过工作证,翻来覆去看了两遍,脸色缓和了些:"代食品...这我倒是知道。那也得注意方式方法!不能把树枝都折断了!破坏绿化形象!"
"是是是,"何雨柱连忙点头哈腰,"我们一定注意!文明采摘!马华!"
他扭头喊,"去工具房领几把高枝剪来!要带弹簧那种,剪枝不伤树!"
送走了绿化办的人,李怀德拉过何雨柱走到墙根背阴处,手指头虚点着他:"看见没?当主任了,做事得周全,得讲究个方式方法。"
他指了指围墙外郁郁葱葱的槐树,"明天我让厂办出个正式公函,跟绿化办报备一下,名正言顺!"
正说着,厂办小张又气喘吁吁地跑来,这回脸都白了:"何主任!李厂长!部里...部里王司长来了!杨厂长陪着,首接奔食堂了!"
王司长由杨厂长陪着,己经站在了晒槐花的竹席旁。
他六十上下,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中山装,弯腰抓起一把半干的槐花,放在鼻尖深深一嗅:"嗯!清香!是那个味儿!"
一抬头看见何雨柱,笑着伸出手,"你就是何雨柱同志?你的代食品经验,部里很重视啊!部长点名了要推广!"
何雨柱手心全是汗,使劲在裤腿上蹭了两把才握上去:"领导过奖,就是...就是瞎琢磨,不能让工友们饿着肚子抡大锤..."
"瞎琢磨能琢磨出全国推广的经验?"王司长哈哈大笑,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他肩膀,"走!看看你的战场去!"
一行人转到食堂后厨。
新到的烘干机像个敦实的铁疙瘩蹲在墙角,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几个技术科的工人正围着机器,拿着扳手榔头叮叮当当调试,额头上全是汗。
王司长饶有兴趣地围着机器转了一圈:"这就是进口设备?看着就结实!"
"刚运到,还热乎着,"何雨柱赶紧解释,"技术科的同志正调试,下午就能试机,保准不耽误事儿!"
王司长点点头,突然问:"槐花粉怎么用?比例多少?口感咋样?"
何雨柱一听这个,眼睛立马亮了,抄起灶台边的大铁勺:"您瞧!"他麻利地舀了小半瓢金黄的玉米面,又加了勺刚磨好、透着淡绿的槐花粉,"二八掺!温水慢慢揉..."
面团在他粗粝的大手里翻飞揉捏,转眼就变成了光滑的剂子,"上笼屉!大火猛蒸!"
笼屉冒出腾腾白汽时,那股子清甜混着麦香己经霸道地占据了整个后厨。
王司长拿起一个热腾腾、微微泛绿的窝头,吹了吹气,掰开尝了一口,细细咀嚼,眼睛倏地亮了:"甜!有嚼劲!还有股子槐花特有的清香!"
他转向杨厂长,语气斩钉截铁,"老杨啊,这个经验要好好总结!部里决定办个全国性的培训班,就请何主任去当老师!把经验传出去!"
何雨柱一听,汗"唰"地又下来了:"领导,我这人嘴笨,大字识不了几个,哪会讲课..."
"怕什么!"李怀德用力拍了下他后背,差点把他拍个趔趄,"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你是怎么做的,就怎么说!工友们爱听实在话!"
王司长临走前,特意停下脚步,语重心长地叮嘱:"何雨柱同志,把槐花代食品的整个工艺流程,从采摘、处理到加工、食用,写个详细报告!部里要印发全国,让更多厂矿企业、更多老百姓能吃上这救命的甜窝头!"
送走领导,何雨柱看着那台沉默的、泛着冷光的进口机器,又看看墙角堆成小山的鲜槐花,心里头沉甸甸的,像压了块秤砣。
马华凑过来,小声问:"师父,那报告...咋写啊?咱也没弄过这个..."
何雨柱弯腰抓起一把带着晨露气的鲜槐花,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那清冽的甜香:"实话实说。怎么天不亮就去摘带着露水的花,怎么一片片挑拣,怎么在日头底下翻晒,怎么用石磨一点点磨成粉,怎么蒸出这带甜味儿的窝头。"
当天下午,烘干机"轰隆隆"地转起来了,沉闷的声响震得地面发颤。
何雨柱守在旁边,看着鲜嫩水灵的槐花被送进滚筒,在热风里翻滚、脱水,慢慢变得干瘪、蜷缩,最终成为易于保存的花粒。
第一锅烘干槐花出炉时,他抓了一把捧在手心,温热的,那股子清甜香气经过浓缩,竟比鲜花时更加醇厚醉人。
"磨粉!"何雨柱一声令下,沉重的石磨"吱吱呀呀"转动起来。
淡绿色的粉末像条温顺的小溪,从磨缝里缓缓流淌而出,在磨盘下积成一座散发着生命气息的小山。
傍晚开饭,食堂窗口排起了长龙。
新蒸的槐花窝头颜色微绿,冒着的热气。
老赵排在最前头,接过窝头狠狠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鼓动着,眼睛突然瞪圆了,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嗓子:"何主任!这味儿!跟我小时候我娘做的槐花饭一个样!甜丝丝的!"
人群里爆发出轻松的笑声。
何雨柱站在窗口后,手里的大勺在清汤寡水的熬白菜盆里搅了搅,舀起一勺:"榆钱儿过季了,槐花正当时!等这批烘干机全开足了马力,咱天天都能吃上这甜窝头!管够!"
夜深了,何雨柱还在他那间新分配的、空荡荡的主任办公室里憋报告。
钢笔尖在稿纸上"沙沙"移动:"槐花采摘宜在清晨,露水未干时最佳,香气最浓...晒制需避首晒,竹席翻动每日不少于五次,确保均匀...烘干温度控制在六十度左右,过高则焦糊失味..."
写到烘干机那段,他卡壳了。那外国说明书上弯弯绕绕的字母和图表,在他眼里跟天书似的,什么温控原理、热风循环,看得他脑仁疼。
"还没走?灯亮着我就知道是你。"
李怀德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个冒热气的搪瓷缸子,"食堂剩的糊糊,给你捎了碗,垫垫肚子。"
何雨柱苦笑着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这洋机器的原理,写不明白...怕交上去让人笑话。"
李怀德凑过来,就着昏黄的灯光扫了眼稿子:"写那么细干嘛?又不是让你造机器!"
他揭开缸盖,一股杂粮糊糊的香气飘出来,"就写'经进口烘干机科学处理',具体参数让技术科那帮笔杆子补充去!"
他喝了口糊糊,咂咂嘴,"你呀,把工友们怎么起早贪黑摘花,女工们怎么一片片挑拣,老师傅们怎么守着日头翻晒,最后怎么把这槐花变成救命的窝头,这过程写清楚喽,比啥参数都管用!那叫有温度!"
何雨柱醍醐灌顶。
他一把推开那写满弯弯绕的稿纸,重新铺开一张白纸,蘸饱了墨的钢笔尖悬在纸面上,略一沉吟,落下第一行力透纸背的字:"槐花,春夏之交的救命粮。轧钢厂的工友们,是这样把它从枝头,端上饭桌的..."
窗外,清冷的月光洒在那台沉默转动的烘干机上。
冰冷的铁壳泛着幽光,内里却烘烤着最鲜活的生机。
何雨柱写着写着,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他仿佛看见无数个工厂的食堂上空,都飘起了这清甜醉人的槐花香。
报告写完最后一字,东边的天己经泛起了鱼肚白。
何雨柱把厚厚一叠还带着墨香的稿纸仔细装进牛皮纸档案袋,封皮上工工整整写上:"槐花代食品生产实录——一个厨子的笨办法"。
走出食堂大门,晨风带着凉意拂面而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那清甜的槐花香,经过一夜,似乎还未散尽。
新的一天开始了,烘干机又将"轰隆隆"地转动起来,把春天最慷慨的馈赠,变成支撑生命前行的力量。
下周一去部里开会,他想,就这么说吧:我是轧钢厂的何雨柱,一个做饭的厨子。槐花怎么从树上变成窝头,我门儿清。
(第三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