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王贵被“请”进了警局问询室。
他五十岁上下,保养得宜,穿着体面的绸布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但眼神深处藏着掩饰不住的慌乱。
陈砚清将那张从黑市药材铺老板处得来的、沾着可疑液体的纸条拍在桌上,上面“李府王管家”的名字清晰可见。“王管家,永安当铺的当票,‘济世堂’特制的曼陀罗香粉…解释一下?”
王贵眼皮一跳,强作镇定:“长官明鉴!小的只是替老爷跑腿办事。老爷让去当铺典当玉佩,小的就去;老爷让买些安神助眠的檀香,小的就去药铺买…至于什么曼陀罗,小的实在不知啊!那黑心老板定是污蔑!至于当票…老爷自有老爷的打算,小的不敢多问。” 他矢口否认购买特殊香粉,只承认买过普通檀香。问及真实账目,更是推说不知,只认那本被揭穿的“画皮”慈善账,口风紧得像河蚌。
陈砚清审问技巧老辣,步步紧逼,但王贵显然是个老狐狸,咬死不松口,把一切都推给死无对证的李震山。问询陷入僵局。
杜小七在一旁抓耳挠腮,突然凑到陈砚清耳边,压低声音,带着点市井的狡黠:“探长,这种老狐狸,嘴比焊死的铁门还紧!软硬不吃!不如…找他相好的?李老帅那个唱苏州评弹的六姨太?我打听过了,王管家跟她…嘿嘿,有一腿!在法租界霞飞路那边还赁了个小公馆!王贵肯定替她瞒着不少事,她手里说不定有真东西!”
陈砚清沉吟片刻,微微颔首。
对付王贵这种老油条,或许从内部攻破更有效。
杜小七立刻来了精神。
他翻箱倒柜,不知从哪弄来一件破旧得露出棉絮的藏青色道袍,一顶油腻腻的混元巾,还有两撇用老鼠胡须做的假胡子。
他往脸上抹了点锅底灰,把道袍往身上一套,混元巾一扣,胡子一粘,拎着个写着“铁口首断”的破旧布幡,摇身一变成了个落魄的“小半仙”。
六姨太名叫金玉兰,曾是苏州评弹小有名气的角儿,被李震山纳为六房后,虽锦衣玉食,但深宅寂寞。
李震山死后,她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她有个习惯,每天下午会坐包车去西马路一家老字号茶馆“听雨轩”听评弹解闷。
杜小七算准时间,蹲在“听雨轩”斜对面的巷子口。
果然,一辆黑漆包车稳稳停下,穿着素色滚边旗袍、戴着墨镜、形容憔悴的六姨太在丫鬟搀扶下走了下来。
杜小七立刻像闻到腥味的猫一样凑了上去,围着六姨太神神叨叨地转圈,一双贼眼上下打量,嘴里念念有词:“这位太太!请留步!留步!贫道观您印堂发暗,眉带煞纹,乌云罩顶,恐有血光之灾啊!”他声音嘶哑,带着江湖术士特有的神秘感。
六姨太本就心虚,被这突然冒出来的脏兮兮道士吓了一跳,皱眉想绕开:“哪来的野道士?胡说八道!”
杜小七岂能让她走?
他压低声音,凑得更近,几乎贴着她耳朵,语速飞快:“太太莫要不信!您这灾祸,非比寻常!尤其这‘桃花煞’,凶险得很!近则十日,远则一月,必应验在枕边人身上!轻则牢狱之灾,重则…性命不保啊!啧啧啧…”他故意把“枕边人”三个字咬得极重。
六姨太浑身一震
!她以为“枕边人”指的是与她有私情的王贵!
李震山刚被“鬼”害死,这“血光之灾”、“牢狱之灾”、“性命不保”像一把把锤子砸在她心坎上!
她脸色瞬间煞白,脚步也挪不动了,声音发颤:“你…你胡说什么!”
“攻心为上!”杜小七心中暗喜,继续加码恐吓,语气愈发神秘:“太太莫慌!小半仙观您面相,这灾祸源头,似与‘旧账’、‘金银’有关!且被一股极重的‘老怨之气’缠着!怨气冲天哪!”他一边说,一边眼尖地瞄到六姨太手腕上露出一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这正是他早打探到的王贵不久前送给她的定情信物!杜小七立刻盯着那镯子,神秘莫测地嘿嘿一笑,仿佛早己看穿一切。
这一笑,成了压垮六姨太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以为自己和管家的私情以及管家可能私藏真账本的事情被这“半仙”完全看穿了!
这“老怨之气”定是被她害死的李震山还有那些被高利贷逼死的老人的冤魂要报复她和王贵!
为了保命,巨大的恐惧让她彻底崩溃!
“半仙救命啊!”六姨太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被丫鬟慌忙扶住。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杜小七破旧的道袍袖子,眼泪鼻涕一起流,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真…真账本…在…在王管家卧室…床底下…有个暗格!用…用砖头封着的!钥匙…钥匙在他贴身戴的怀表链子里!他…他是老爷心腹,所有…所有脏事都知道!他怕老爷卸磨杀驴,还…还偷偷记了本‘后手账’!上面…上面啥都有!求半仙指点…怎么化解这‘老怨’啊?”
杜小七强压住狂喜,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高深莫测地说:“化解之道,在于一个‘诚’字!须得找到那本‘记着真东西’的账本,将其交予…嗯…有‘煞气’能镇住老怨的人、保管!方能转危为安!切记切记!心诚则灵!”说完,他一把扯掉假胡子和破幡,撒丫子就跑,边跑边回头喊:“谢太太打赏!记住,多行善事啊!”留下六姨太在风中凌乱,茫然失措。
陈砚清带人按图索骥,拿着从王贵身上搜出的怀表钥匙,果然在其卧室床下的暗格里找到了那本真正的“后手账”!
账本比“画皮”账更厚,记录也更赤裸、更详尽——李震山遍布上海及周边的高利贷网络、受害者名单(包括白世昌的详细借款、逼债过程)、勾结的黑警名单、部分资金流向(其中相当一部分指向一个代号“V”的神秘洋人账户)…铁证如山!
翻到白世昌那页,上面清晰地写着:“瑞祥记绸缎庄白世昌,借款大洋五百元,利滚利,三月未还清。收铺抵债。白氏自缢。”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备注:“其女白小娥,姿容尚可,或可留意。”冰冷文字的背后,是一个家庭的毁灭和一个女子被迫走上复仇之路的起点。
陈砚清合上账本,看向审讯室方向。
王贵面如死灰。
白露的复仇动机——为父报仇,至此彻底坐实,再无转圜。那枚“老苦”铜钱,仿佛正发出无声的、冰冷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