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西年秋，上海老城厢的空气里混杂着桂花香、煤烟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萧瑟。
华灯初上，“丹桂第一台”戏院门前车水马龙，黄包车夫吆喝着，旗袍女士香风阵阵，西装革履的绅士们叼着雪茄鱼贯而入。
今晚的压轴大戏是昆曲名角“露华浓”白露的《牡丹亭·惊梦》，一票难求。
二楼正对着戏台，视野最佳的“天字一号”包厢里，退隐多年的前军阀李震山，人称“李老帅”，正歪在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里。
他身上是上好的湖绸长衫，手里托着一杆黄铜水烟袋，烟锅里的烟丝“咕噜咕噜”响着，喷出带着异香的烟雾。
他看似悠闲，但那双浑浊的眼珠却像蒙了层油蜡，时不时神经质地瞟向包厢角落那片被厚重绒幔笼罩的阴影，仿佛那里藏着什么噬人的东西。
贴身伺候的老仆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只觉老爷近来越发阴晴不定，尤其怕黑、怕静、更怕老。
与此同时，戏院后台乱得像一锅煮沸的八宝粥。
锣鼓家伙震天响，勒头的勒头，描眉的描眉，水袖翻飞间夹杂着班主的吆喝。一个瘦小的身影，像条滑溜的泥鳅，趁乱挤了进来。正是杜小七。
他受陈砚清指派，盯梢李府那个行踪鬼祟的账房先生，结果在西马路的脂粉堆里跟丢了人。
懊恼之余，他灵机一动，溜进戏院后台，顺手抄起后台供桌上给戏神唐明皇上供的一大盘寿桃点心，扯开嗓子就嚷：“让让！让让！李老帅府上派来的！给角儿们送点心润润嗓子！”
后台管事的狐疑地打量他这身半旧不新的短打：“李府？派你？有片子吗？”
杜小七眼珠一转，把点心盘往管事怀里一塞，嬉皮笑脸：“哎哟喂，老哥，您瞧瞧这档口乱的！片子？李府王管家走得急，忘给我了！您闻闻这寿桃，福寿斋刚出炉的！白老板唱《惊梦》多费嗓子啊？快让角儿们垫吧垫吧！”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从盘里顺了个最大的寿桃，趁管事被点心香气和“李府”名头唬住的空档，哧溜一下钻到一堆道具箱后面。
“饿死小爷了！”杜小七背靠箱子，捧着寿桃狠狠咬了一大口，香甜软糯，满嘴生津。他正美滋滋地大快朵颐，台上丝竹管弦骤然响起，白露饰演的杜丽娘袅袅婷婷登场，唱腔婉转如莺啼：“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就在这凄美哀怨的唱词行至“断井颓垣”最高潮处，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撕裂了悠扬的曲调，盖过了所有的锣鼓丝竹！
“鬼啊——！别过来！饶命！！！！”
声音正是从二楼“天字一号”包厢传来！尖利、绝望、充满了非人的恐惧！
全场哗然！台上的杜丽娘惊得忘了词，乐师们的手僵在半空。
所有目光齐刷刷射向二楼包厢。
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只见李震山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推出，肥胖的身躯猛地撞破那雕工繁复的红木栏杆！
伴随着木料碎裂的“咔嚓”巨响，他像个沉重的破麻袋，首挺挺地从二楼凌空坠落！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炸开。
李震山不偏不倚，正砸在戏台前方空地上一个临时支起的水果摊上！
刹那间，红的西瓜瓤、黄的香蕉泥、白的脑浆、粘稠的鲜血……各种颜色、质地的液体和果肉混合着破碎的木屑、箩筐，呈放射状喷溅开来，汁水淋漓，血肉模糊！
浓烈的血腥味和甜腻的果香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迅速弥漫了整个戏院。
“啊——！！杀人了！！”
“闹鬼啦！李老帅被鬼推下来了！”
“快跑啊！”
短暂的死寂后，戏院里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和哭喊，人群像炸了窝的马蜂，推搡着、哭嚎着涌向出口，场面彻底失控。
道具箱后，杜小七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嘴里塞得满满的一大口寿桃噎在喉咙口，噎得他首翻白眼，猛捶自己胸口。
后台管事刚才被尖叫吓得松开了揪他衣领的手，此刻也呆若木鸡。
杜小七趁机从箱子后窜出来，仗着个子小灵活，连钻带拱挤到了前排，终于看清了那一片狼藉的“现场”。
李震山的尸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躺在水果残骸和血泊中，酱紫色的脸因极致的恐惧而狰狞变形，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最扎眼的是，他那双养尊处优、戴满戒指的肥手里，竟死死攥着半截尚未燃尽的“长寿香”！香头的一点猩红，在血污中显得格外诡异。
在他手边不远处，一枚暗黄色的旧铜钱静静地躺在粘稠的血浆里，上面两个阴刻的梵文在惨白的汽灯光下幽幽反光——“老苦”。
杜小七好不容易把寿桃咽下去，拍着胸口顺气，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和旁边吓得面无人色的班主，忍不住嘀咕道：“哎呦喂！班主，您这《牡丹亭》改《钟馗嫁妹》了？动静也忒大了点！小爷这寿桃差点就成了‘上路饭’！”
班主被他这话噎得一口气没上来，脸都绿了，指着杜小七“你…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混乱的人群被强行分开。
陈砚清一身藏青色警服，面容冷峻如冰，带着同样神色肃然、提着勘察箱的苏挽云，以及几个持枪巡警快步走了进来。陈砚清目光如电，迅速扫视全场，厉声喝道：“巡捕房办案！所有人原地待命！封锁所有出口！”
喧闹的戏院瞬间被一种更压抑的寂静笼罩。
陈砚清走到李震山的尸体旁，蹲下身，锐利的目光扫过那半截“长寿香”和血泊中的“老苦”铜钱，眉头紧锁。苏挽云则一言不发，迅速戴上橡胶手套，蹲在尸体另一侧，冷静地开始进行初步的尸表检查，她的目光专注而锐利，仿佛周围的一切混乱都与她无关。
杜小七缩了缩脖子，悄悄挪到陈砚清身后，小声汇报：“探长，我瞅见了，那铜钱…跟周院长那枚一个路数！”
陈砚清没回头，只是冷冷地“嗯”了一声，目光投向二楼那个破了大洞的包厢，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绒幔，看清黑暗里隐藏的真相。
戏院穹顶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惨白的光线投射在血泊和铜钱上，映照出一场刚刚落幕的、关于衰老与恐惧的死亡戏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