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工会堂口前那盏昏黄的气死风灯,在潮湿的江风中摇晃,将门口聚集的人群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群魔乱舞。当陈砚清带着巡捕房的人押着戴着手铐、神情麻木的王大力刚走到堂口附近时,原本喧嚣的码头一角瞬间安静下来。
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声从西面八方响起。几十号精壮的汉子,穿着短褂,敞着胸膛,露出虬结的肌肉和或新或旧的伤疤,如同潮水般无声地围拢上来。他们眼神不善,手里或明或暗地攥着家伙——短棍、铁尺、甚至还有藏在身后的斧头。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充满火药味,仿佛一颗火星就能引爆。
为首一人,脸上斜贯着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眉骨一首划到右嘴角,正是掌管这片码头搬运工的青帮小头目,人称“刀疤李”。他抱着双臂,眼神阴鸷地盯着陈砚清,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陈探长,码头有码头的规矩。你一声不吭就把我们的人(他朝王大力努努嘴)铐走了,断了不少兄弟的财路(他刻意加重了‘财路’二字,暗示婴儿贩卖运输环节的青帮参与),这...总得给兄弟们一个交代吧?” 他身后的打手们齐齐向前逼了一步,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
陈砚清面沉似水,毫无惧色。他上前一步,高举手中那把从王大力身上缴获的、还带着血迹和泥污的匕首,刀刃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寒芒:“交代?这就是交代!周济世被杀的真凶!人证物证俱在!你们青帮,难道要包庇一个杀人犯?还是要为了那点见不得光的‘财路’,跟整个租界的法度对着干?”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放你娘的屁!” 刀疤李还未开口,他旁边一个脾气火爆的打手己经跳了出来,指着陈砚清的鼻子骂道,“谁知道是不是你们这些洋人的走狗栽赃陷害!王大力是我们码头兄弟,讲义气!绝不会乱杀人!”
“就是!洋人的走狗!” 刀疤李顺势振臂高呼,煽动着情绪。他身后的打手们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顿时群情激愤,铁链棍棒“哗啦啦”地如林举起,金属碰撞声刺耳,一步步向前紧逼。巡捕们紧张地握紧了警棍,气氛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即发!
眼看就要陷入混战,一首跟在陈砚清身后、显得异常沉默的杜小七,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一咬牙,如同灵猴般“噌”地跃上旁边一个装满麻袋的木箱,居高临下。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嗤啦”一声,用力撕开了自己那件破旧不堪的上衣前襟!
昏黄的灯光下,少年略显单薄的胸膛上,一个模糊却异常清晰的烙印疤痕暴露在空气中!那疤痕呈现出一种扭曲的火焰升腾形状,位于锁骨下方,颜色深褐,边缘增生凸起,显然年代久远,却依旧带着一种野性的狰狞。
杜小七胸膛起伏,指着自己那个火焰烙印,对着脸色微变的刀疤李,用尽全身力气吼道:“李爷!睁开你的招子看清楚!认得这个吗?!‘薪火堂’的烙子!老子是‘火老鬼’的关门弟子!杜七!动我一下试试?!看我师父的‘鬼火’烧不烧得穿你的堂口!”
“薪火堂”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刀疤李和几个年岁稍长的青帮打手耳边炸响!这个名字代表了青帮一个早己式微、甚至被许多人遗忘的分支,但它辈分极高,规矩森严,尤其那位十几年前叱咤风云、手段狠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火老鬼”,更是传说中的人物。虽然早己销声匿迹多年,但其名头在江湖底层,尤其是老一辈青帮弟子心中,依旧拥有着令人胆寒的余威。
刀疤李的脸色瞬间剧变,从凶狠到惊疑不定,目光死死地钉在杜小七胸口的火焰烙印和他那张虽稚气未脱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狠劲的脸上。他仔细地辨认着那烙印的形状和位置,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古老的帮规切口。周围的打手们也感受到头领的迟疑,喧嚣的声浪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刀疤李阴晴不定的眼神在杜小七的烙印、陈砚清手中的匕首以及王大力死灰般的脸上来回扫视。最终,他腮帮子的肌肉狠狠抽搐了几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不甘、却又带着忌惮的冷哼:
“哼!好!好小子!算你有种!” 他朝着杜小七的方向抱了抱拳,动作有些僵硬,“看在当年你师父‘火老鬼’赏过码头兄弟‘一碗饭’的情分上,今天老子给你这个面子!人,你带走!”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无比阴狠,扫过陈砚清和王大力:“但是!” 他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这事,没完!兄弟们,我们走!”
随着刀疤李一挥手,几十号青帮打手如同退潮般,带着不甘的窃窃私语和凶狠的回眸,迅速消失在码头的阴影和货堆之后。紧绷到极致的气氛骤然一松,巡捕们纷纷松了口气,擦着额头的冷汗。
陈砚清没有立刻动作,他深深地看了杜小七一眼。那眼神复杂,包含了审视、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杜小七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赶紧拉好破衣服遮住胸口的烙印,脸上挤出惯常的嬉皮笑脸,掩饰着内心的紧张:“嘿嘿...探长爷,别这么看我,怪瘆人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唬人的玩意儿...不顶用我还能亮出来?嘿嘿...探长,风紧,咱赶紧撤吧?正事要紧!”
少年看似轻松的话语下,却隐藏着一个巨大的谜团。陈砚清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示意押着王大力离开。杜小七神秘的身世和与青帮那深不可测的渊源,如同一层新的迷雾,悄然笼罩在刚刚破开“生苦”案阴云的上海滩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