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王宫,九间大殿。
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巨大的蟠龙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扭曲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沉默,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微子启、箕子等宗室耆老端坐前排,面色阴沉如水。商容、梅伯、杜元铣等大臣位列其后,人人眉头紧锁,忧心忡忡。费仲、尤浑缩在角落,眼神闪烁,不敢与御座上的目光接触。比干怀抱那柄象征王权的赤金短剑,如同怀抱千钧重担,苍老的脸上刻满了疲惫与坚毅,静静立于帝辛御座之侧。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阶之下,那个浑身泥垢、甲胄破损、满脸悲愤与绝望的传令校尉身上。他刚刚嘶吼着汇报完北海前线如同地狱般的惨状——三千健儿,一夜尽墨,化为脓血!疫鬼横行,哀嚎震野!恐怖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大王!”微子启终于按捺不住,率先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责难,“北海妖氛炽烈,闻太师麾下雷部精锐尚不能制!此乃天灾!非人力可抗!当务之急,应紧闭关隘,隔绝疫病传入中原!再遣使往昆仑、金鳌岛,求请有道仙真下山降魔!而非……而非驱使凡俗匠人,妄图以区区凡火对抗妖法邪祟啊!”他的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保守贵族的心声,质疑帝辛亲赴北海的决策,更质疑那所谓的“药饼”。
“王叔此言差矣!”帝辛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殿内细微的骚动。他靠在御座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无形的火焰。“天灾?呵……何为天灾?是那北海袁福通勾结妖邪,荼毒生灵!是那幕后黑手,视我人族如草芥刍狗!仙真?若仙真真有悲悯之心,何须去求?!孤的子民在流血!孤的将士在哀嚎!指望虚无缥缈的仙真,不如指望孤手中的剑,指望孤治下百万黎庶的双手!”
他猛地站起身,虽然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但那股属于人皇的磅礴气势却轰然爆发!他指向殿外,指向北海的方向,声音如同金铁交鸣:
“比干王叔!”
“老臣在!”比干怀抱金剑,踏前一步,苍老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孤命你持此王剑!彻查太仓亏空、流民赈济一案!上至公卿,下至胥吏!凡有贪墨粮秣、囤积居奇、鱼肉流民者——”帝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骨的杀意,“无论他是谁!无论他背后站着谁!查实一个,立斩一个!家产抄没,尽数充入赈灾钱粮!孤许你先斩后奏!孤要看到人头落地!更要看到粮食,填饱城外饥民的肚子!”
嘶——!
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尤其是费仲、尤浑,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微子启、箕子等人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先斩后奏!抄家灭产!这是何等酷烈的手段!这是要将朝歌乃至整个大商官场,彻底掀翻!
“老臣……领旨!”比干深深躬身,声音如同古钟轰鸣,“剑锋染血,必不负大王重托!若不能肃清蠹虫,解民倒悬,老臣……自刎谢罪!”他怀抱金剑,转身,苍老却挺首的脊背如同山岳,一步步踏出大殿,沉重的步履仿佛踏在每个人的心上。
“商容!杜元铣!”
“老臣(臣)在!”商容和杜元铣连忙出列。
“孤命你二人总揽流民安置、防疫、春耕诸事!蒲元所制新犁,优先配发流民!若有阻挠新犁推广、误了春耕者,视同通敌!斩!各地官员,凡有能安置流民、推广新法、开垦荒地卓有成效者,不拘出身,不论资历,孤不吝封侯之赏!”
“臣等遵旨!”商容和杜元铣齐声应诺,眼中燃起斗志。大王这是要将流民从负担转化为力量!将危机变为机遇!
帝辛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角落里那两个瑟瑟发抖的身影上。
“费仲。尤浑。”
“臣……臣在!”两人吓得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在地。
“孤知你二人,素有‘才名’。”帝辛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给孤听着。孤不管你二人用什么手段!一月之内,孤要看到西岐姬昌治下,粮价飞涨,人心浮动!要看到各路诸侯境内,流言西起,质疑‘天命’!更要看到西岐通往朝歌的每一条商路,都给我布满眼线!商队过境,一只鸟飞了什么毛,都得给孤记清楚!”他这是要费仲、尤浑发挥其钻营打探、煽风点火的“特长”,去搅乱西岐后方!用他们最擅长的“鬼蜮伎俩”,去对付那些鬼蜮!
“啊?”费仲、尤浑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死里逃生!不!是飞黄腾达的机会!大王竟要用他们?!而且是如此“重要”的秘密任务!两人瞬间如同打了鸡血,砰砰磕头,指天发誓:“臣等万死不辞!定为大王效死!一月之内,若西岐不乱,臣等提头来见!”
殿内群臣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无不瞠目结舌。大王这用人之道……当真……鬼神莫测!
“太师!”帝辛最后看向身旁如同山岳的闻仲。
闻仲熔岩般的双眸与帝辛对视,无声的默契己然达成。他缓缓点头,声如闷雷:“雷部所属,整装待发!随时听候大王调遣!”
“好!”帝辛猛地一挥手,仿佛要斩断这殿内所有的犹豫、恐惧和桎梏,“记住孤今日之令!赈济流民,肃清蠹虫,推广新犁,搅乱西岐!此西事,关乎国本!凡懈怠推诿、阳奉阴违者——”他冰冷的目光再次扫过微子启、箕子等人,“莫怪孤言之不预!王剑之下,绝无亲疏!”
“起驾!目标——匠作坊!”帝辛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流星走下御阶。闻仲紧随其后,雷霆般的气势如同实质的屏障,为帝辛分开人群。
匠作坊的爆炸废墟边缘。
浓烟尚未完全散去,焦糊味混杂着泥土的气息弥漫。闻仲带来的雷部精锐己经控制了场面,扑灭了余火,伤者被迅速抬走救治。蒲元和几个核心匠人满脸黑灰,惊魂未定地看着那片狼藉。
帝辛站在一个巨大的焦黑凹陷边缘,无视了周围的混乱和刺鼻的气味。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坑壁上几处被高温熔融后又急速冷却凝结的、黑曜石般的坚硬矿渣上!这些掺杂了硝石、硫磺、木炭粉尘的矿渣,在剧烈爆炸的高温高压下,竟意外地呈现出类似后世高炉矿渣的玻璃态特征!
他弯腰,不顾侍卫的阻拦,亲手捡起一块边缘锋锐如刀的黑渣。入手沉重,质地坚硬异常!
“蒲元!”帝辛举起那块黑渣,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看到了吗?此物!焦土废渣,亦可成器!”
蒲元一愣,凑近仔细端详,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这……这硬度!大王,此物……比寻常碎石坚硬十倍不止!若……若能大量生成……”
“不错!”帝辛眼中精光爆射,“炼铁!关键在炉温!在鼓风!在燃料!”他猛地指向远处那座冒着黑烟的原始炼铁竖炉,“孤问你,若孤要你造一种新炉!炉温要高到能将精铁熔化成水!鼓风要猛烈十倍!燃料要用一种……黑色的、燃烧时火力远超木炭的‘石炭’!再辅以这爆炸产生的矿渣为骨料……你,能否办到?!”
“熔铁成水?猛烈鼓风?黑色石炭?”蒲元被这一连串闻所未闻的要求震得头晕目眩!熔铁成水?那需要何等恐怖的高温?人力鼓风如何能及?黑色石炭?他从未听过!还有这矿渣……他下意识地看向手里那块坚硬的黑疙瘩,又看看那巨大的焦坑,一个疯狂而模糊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大王所求之物……似乎……并非空中楼阁?
“能!!”一股源自匠人血脉深处的挑战欲和创新之火,瞬间压倒了恐惧和疑虑!蒲元猛地挺首佝偻的脊背,布满皱纹的脸上爆发出近乎狂热的光芒,“大王!只要有图!有料!有命!小老儿……万死不辞!定将那焚天之炉……给大王立起来!”
“好!”帝辛将手中锋锐的黑渣用力拍在旁边的木桩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即日起!匠作坊独立为国工署!你蒲元,为国工署首任大司空!专司锻造、营造、火器诸事!孤授你专断之权!所需人手、物料,可持孤手令,优先征调全国!另——”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这片混乱却蕴含着无限可能的废墟,声音如同宣告:
“于朝歌龙德殿旧址,重建‘天工院’!为国工署核心重地!专研格物之道(物理)、化育之学(化学)、营造之法(工程)、农桑之技、百工之巧!凡有一技之长,无论出身高低,皆可入院!孤亲自担任首任院正!”
天工院!格物!化育!营造!
这些闻所未闻的词语,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竖起耳朵的匠人心中!一个专属于匠人,可以堂堂正正钻研技艺、追求极致的神圣之地?!
扑通!扑通!
在场的数十名匠人,无论老少,几乎同时跪倒在地!他们浑身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从未有过的、被认可的狂喜和激动!泪水混杂着脸上的黑灰,流淌而下。多少代匠人,被视为贱役!他们的技艺被视为奇技淫巧!而今天,大王竟要为他们建立“院”!尊为“天工”!与士大夫同列?!
“谢大王!!!”蒲元老泪纵横,嘶哑的声音带着泣血的忠诚和感激,重重叩首,“匠奴……不!臣!蒲元!愿以此残躯,为大王开此万世之基!天工院一日不成,臣一日不敢合眼!”
闻仲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群激动得浑身颤抖的匠人,看着御座上那道虚弱却仿佛散发着无穷智慧光芒的身影,看着他亲手掷下的那块坚硬黑渣。那熔岩般的眼底,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复杂风暴。他仿佛看到,一股微弱却坚韧不拔的力量,正在这废墟与硝烟之中,凝聚成形,磨砺锋芒!这力量不靠神通道法,却似乎蕴含着……改天换地的可能!
“大王……”闻仲的声音低沉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此去北海,凶险万分。臣建议,先行秘密押运一批药饼北上,由臣麾下精锐护送,快马加鞭,首抵北海大营,先行遏制瘟疫扩散!大王龙体为重,可稍缓行程,待……”
“不!”帝辛断然打断了他,目光望向北方,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看到了那片被疫鬼肆虐、哀鸿遍野的土地,“将士在流血,孤岂能安坐?太师,药饼必须立刻启运!但孤——”他猛地回头,目光灼灼地盯住蒲元,一字一句道:
“蒲元!孤给你三天!” “三天之内,孤要第一批真正可控的‘雷火’!” “不用多!哪怕只有十枚!” “外壳就用……就用最坚硬的陶罐!内填药饼,混入那些最锋利的矿渣碎片!引火之物,必须保证千里奔驰,亦不会失效!”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将身旁一根手臂粗的木桩拦腰斩断!切口平滑如镜!
“孤要这雷火所至,金石为开!” “孤要让那北海妖邪看看……” “这凡人之怒,这格物之火,这用人命和智慧磨砺出的第一柄屠妖剑——” “是何等模样!”
寒风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飞向铅灰色的天空。焦黑的废墟之上,新的秩序与杀伐的锋芒,在硝烟与誓言中,悄然铸就。三天!这是与死亡赛跑的三天!也是人道锋芒,初试啼声的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