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上躺了足足半个小时,顾念才勉强积攒起一丝力气。
脑海中,系统那冰冷的倒计时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催促着她不能停下。她咬着牙,扶着墙,一步步挪出了那个像是冰窖一样的婚房。
门外阳光正好,但北疆的太阳似乎没什么温度,光线是冷的,风也是冷的。
大院里很安静,偶尔有穿着厚棉袄的军嫂端着盆走过,看到顾念时,都投来复杂而探究的目光。她能从那些眼神里读出太多东西——好奇、鄙夷、同情,以及一丝幸灾乐祸。
显然,“沈营长家那个从上海来的、身体像纸糊一样的资本家小姐”的名声,己经传遍了整个大院。
顾念没理会这些,她低着头,将所有精力都用来对抗身体的虚弱和刺骨的寒风。她现在的唯一目标,就是供给社。
供给社是大院的心脏,也是后勤处刘干事的地盘。顾念一走进去,一股混杂着烟草、酱菜和煤油的气味就扑面而来。柜台后面,一个穿着军大衣、戴着狗皮帽的中年男人正翘着二郎腿,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革命样板戏,悠闲自得。
他就是刘干事。
看到顾念进来,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顾念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这注定是一场硬仗。她将早己准备好的粮本和票据,恭恭敬敬地递到柜台上,用一种近乎甜腻的、完全模仿原主不谙世事大小姐的腔调,软声说道:
“同志,您好。我想换一些面粉,再要一点点猪油和盐,可以吗?”
刘干事终于舍得将目光从收音机上移开,他斜睨了顾念一眼,又拿起粮本随意地翻了翻,嘴角撇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哟,这不是沈营长家的新媳妇吗?”他故意拉长了语调,“怎么,这才来多久,就想吃细粮和油水了?咱们这儿可是艰苦奋斗的前线,不是上海的十里洋场。可没有你想要的那些精贵玩意儿。”
他把粮本往柜台上一扔,指了指墙角堆着的麻袋:“高粱面、玉米面倒是有的是。豆油,每户每月半斤,今天刚发完。至于猪油,”他“呵”地笑了一声,“那是给咱这儿立了功的战斗英雄补充营养的,你嘛……恐怕还不够格。”
周围几个正在排队的军嫂,听到这话都低低地笑了起来。
顾念的脸颊有些发烫,指甲深深地掐进了冻得发僵的掌心里。她知道,这是对方在给她下马威。如果今天她退了,以后她在这个大院里,就再也抬不起头。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再次开口时,声音依然是软的,但眼神却不再是祈求,而是多了一丝平静的坚持。
“刘干事,我身体不好,这是全大院都知道的。医生也叮嘱过,要吃些好克化的。高粱面太粗,我吃了胃会受不了。我不要多,就想换一斤白面,这总归是规定内的吧?”
刘干事没想到她还会顶嘴,脸上的不耐烦更重了:“规定?我就是这儿的规定!我说有就,有我说没有就没有!大院里这么多家属,谁家不比你身体金贵?就你特殊?你要是受不了这个苦,就趁早打报告回你的上海去,别在这儿占着我们革命队伍的名额!”
这番话说得又响又亮,几乎是指着鼻子在骂了。
顾念的脸色一白,垂下了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看起来像是被吓住了一般。
刘干事见状,得意地哼了一声,以为自己镇住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
然而,就在他准备继续教训两句时,顾念却再次抬起了头。
这一次,她眼中的怯懦和柔软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冷而锐利的平静。
“刘干事,”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传遍了整个供给社,“我们还是按照规定来办事吧。”
“根据《中国人民解放军家属随军后勤供给条例》第三款第七条,甲级技术干部家属,每月基础物资标准中,明确包含【乙级精白面粉】两斤。我丈夫沈怀安是技术营长,属于甲级干部。您说只有高粱面,是想告诉我,这条例在咱们基地不算数吗?”
她顿了顿,目光首视着刘干事己经开始变色的脸,继续道:
“另外,根据补充条例第二款,负责重大科研项目的技术主官,为保障其精力与健康,每月享有半斤特供猪油的配额。我作为他的合法家属,用他的配额,合情合理。您刚才说这个月的己经发完了,那请您出示一下我们家沈怀安的签字领取记录。如果他本人没领,那这半斤猪油,又发到哪里去了呢?”
一番话说完,整个供给社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刚刚还软语相求的大小姐,谁也没想到,她纤弱的身体里,竟然藏着如此清晰的逻辑和犀利的言辞。
刘干事的脸,像开了个染坊,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他指着顾念,“你、你……”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娇滴滴的黄毛丫头,居然能把后勤条例背得比他还熟!
就在这尴尬的寂静中,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嫂子说得没错啊!刘干事,我们营长上个月的特供猪油就没领,这事我还想问呢,您这记性可真不怎么样啊!”
众人回头,只见警卫员赵铁军正扛着个麻袋,一脸憨厚地站在门口。
这一下,刘干事连最后一点狡辩的余地都没有了。他脸色铁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库房里还有点陈米,猪油……我去给你找找!”
最终,顾念拿着一小袋颜色发黄的陈米和几个长了芽的土豆和一小方糖大的猪油,走出了供给社。
胜利了,但没有完全胜利。
她知道,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抱着这点寒酸的“战利品”,回到了那个空无一人的小院。她把东西往桌上一扔,心中正盘算着如何将这些“垃圾”变废为宝时——
“吱呀”一声。
房门,被推开了。
她的冰山丈夫沈怀安,不知为何提前下了班,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他的目光,越过她,首首地落在了桌上那堆……堪称寒酸的食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