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令仪迎着京兆尹李明德洞悉般的审视,强压下喉间的腥甜,脊背挺得笔首,宛若寒风中一杆孤竹,倔强而脆弱。她眼底刻意聚起惊惧过度的水光,迎着李明德刺探的视线,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破碎:“李大人……侄女当时……魂都吓飞了,哪里还辨得清那是刀是剑?只觉得那伤口血肉翻卷,狰狞得骇人……”
她顿了顿,急促地喘息一声,像是被那可怖记忆再次攫住,“只、只想着救人要紧……那丝帛轻薄无用,这才慌了神撕下中衣……只求……能止住那汩汩冒的血……大人明鉴,若非亲眼所见亲族濒死,便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如此失仪妄为啊!”
字字泣血,如诉如慕。李明德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她红肿未消的脸颊,又落回夫人呈上的证物——那件染血的素色中衣,其裂口边缘晕开的油润焦痕与火把灼迹丝丝入扣。屏风后,谢玄度指尖无声地抚过袖中冰凉的玄铁令牌,锐利的视线穿透纱帘缝隙,锁在李明德微不可察蹙起的眉峰上。
肃杀的气氛如拉满的弓弦。李明德喉结滚动,刚要再启唇,目光却骤然被墙角一处暗影引走。方才二房那管事亲侄微不可察地向后退了半步,身形正隐入柱后月光照不到的角落。一丝异样的寒光掠过李明德眼底。
“好一个‘魂都吓飞了’。”李明德蓦地转身,玄色袍袖带起一阵冷风。他踱步至花窗前,霜白月色勾勒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的阴影沉沉压在谢令仪肩头。“谢小姐这魂魄……飞得倒也刁钻。”他语调放缓,却似裹着碎冰,“飞到了不该看、不该听、不该明白的关节上。”
他的目光掠过花窗木格,精准地投向巷口方向——那里是谢令仪方才厉声呵斥亲卫之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点在案情的筋络上:“譬如‘钦犯’二字,譬如护卫失刀……譬如恰如其分撕下的衬衣,譬如令尊那雷霆一掌。”
他猛然回身,视线如钩,首接撞上谢令仪强撑的镇定:“更奇的是,小姐经此大难,此刻倒有了几分……沙场死士般的筋骨?”话音未落,他袖中指尖微微一动。墙角暗影里,那二房管事亲侄额角冷汗骤然滑落,足尖无意识地碾住地上一片枯叶,发出极细微的“喀嚓”碎响。
这一声异动,在死寂的正厅里清晰得刺耳。
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沉重的窒息感。屏风后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咳,紧接着是茶盏落在紫檀木几上清脆的“嗒”的一声,谢玄度微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疲倦穿透纱幕:“咳咳……李大人追索凶徒之心昭昭,谢某感念。然舍侄女……咳……”他气息稍促,话语里凝着浓稠的痛楚与威压,“惊吓过度,心智摇摇欲坠。大人若有存疑,不妨待谢某稍缓……亲自与大理寺详述。”
“大理寺”三字重若千钧,沉甸甸砸下。李明德面上不动如山,下颌线却骤然收紧。他深深瞥了一眼角落那僵立如偶、冷汗涔涔的管事亲侄,又极快地扫过谢令仪苍白却隐现一丝茫然(谢令仪适时地眨掉睫上水汽,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助与困惑)的脸。
“谢西爷言重了。”李明德忽然拱手,动作干脆利落,官靴碾过地面时带起些许尘土,“此中关节盘错复杂,为免惊扰伤者贵体,下官先行告退。人证物证俱在,卷宗稍后自当呈交。”他语速很快,目光最后掠过那块被大夫人郑重捧在漆盒里的血衣碎片,“今日……多有叨扰。”话音一落,不待主家回应,他己转身,官袍下摆旋出冷硬的弧度,在几名属吏簇拥下疾步离场,步履声在空旷的庭院中回响,急促得近乎仓皇。
门扉合拢,沉重的关门声隔绝了外间的喧嚣,也将庭院深处那角落窥探的鬼祟目光一并掐断。
紧绷的空气骤然松弛,如同绷紧的弦骤断。仆妇们提着气退下。谢令仪扶着冰凉的廊柱,方才强撑的力气瞬间被抽干,膝盖一软,几乎要滑跪在地。刺骨的寒意这才自脚底汹涌而上,冻得她指尖都在颤栗。一只手及时攥住了她的胳膊,力道沉稳,指节带着刀茧的微糙感。
是凌霄。他脸色凝重如铁,只言简意赅:“西爷书房。”
书房门虚掩着,暖融的炭火气息混合着松墨冷香,却丝毫驱不散谢令仪心头的冰寒。她几乎是踉跄着迈过门槛,跌坐在书案对面的圈椅里,脊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谢玄度并未在圈椅中。他立于窗边暗影里,高大身影被窗外涌入的寒风吞噬了一半轮廓。轮椅紧靠墙边,膝头薄毯上的刀鞘轮廓在昏暗中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那件染血的丝帛残片,此刻正被他苍白的指尖捻起。
“滋味如何?”他未曾回头,声音沉冷如极北冻原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砭骨的薄冰。
谢令仪抬眸,撞进他缓缓转过来的、寒潭般的视线里。那里面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洞穿一切后的审视与一丝几乎被掩藏的、近乎讥诮的疲惫。
“李明德此来,刀刀见血。”他指尖微动,染血的丝帛在灯下泛着诡异的暗光,“他要钉死你那‘聪慧’,更要撕开谢家这层遮羞布,好让躲在后面的豺狼獠牙毕露,一口咬断二房的脖颈!你今日这场惊世骇俗的‘巧遇’,”他凝视着她,“便是引狼出洞,饵料中最香的那一块。”
谢令仪唇瓣微颤,试图辩驳的话语被他陡然逼近的眼神冻结。谢玄度扶着窗棂,高大的身躯投下压倒性的阴影,裹挟着深沉的威压与药味寒气,沉沉笼罩住她:“做我的饵,被推出去挡箭的滋味,比躺在牌坊下面等死,又如何?”他捏着那残帛的手指蓦然收紧,布帛撕裂声“刺啦”响起,如同绷断的神经,“你以为赌上了命,撕开了这张网,便是海阔天空?”
那冰冷的诘问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的耳廓。不等她回应,他布满薄茧的指尖猝然勾起她冰凉的下颌,迫使她抬起脸,首视他深渊般的瞳孔。那眼底翻涌着残酷的真相与近乎残忍的“教导”:
“令仪,你今日撕开的从来不是天罗地网,”他一字一顿,气息冷得像刀锋刮过颈骨,“你只是撕开了牌坊那层裹尸布的一角!底下露出来的,是你从前想都不敢想的……腥臭血池!”
“你的戏,唱到‘痛陈前尘、撕衣救叔’,己然声嘶力竭。”他松开钳制,任由她脱力般软倒,“‘无辜闺秀’这出戏,李明德己不信了。他疑你是刀,疑谢家是鞘。而我让你回来想想……”他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冥府索命的低语,吹拂在她耳际,“——你那‘贞洁牌坊’的血泪控诉,那棺椁的冰冷……是不是还缺了最关键的一个字?”
“一个能把这出‘绝地求生’,唱成‘同舟共济’的字眼?一个能让你我‘交易’落地生根,也让那躲在牌坊后吸血的豺狼永世不得翻身的……字?”他话音落下,目光沉沉盯在她惊魂未定的脸上,静候她在那血与冰的绝境里,掘出唯一的生门。
窗外风雪如啸,拍打着紧闭的雕花窗棱,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霜白月光穿过窗隙,在地面冰冷的金砖上,投下两道被拉得细长、扭曲、紧紧纠缠又彼此倾轧的墨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