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壶滴漏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柳氏那句“你西叔逼你了?”带着烫人的绝望砸在谢令仪耳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锐。她甚至能嗅到母亲指间翡翠佛珠沾染的、为求心安日夜出的暖润檀香。
谢令仪眼中的泪光倏然收尽。她没有起身,依旧跪着,像雪地里一段折断的青竹。苍白脸颊上最后一点伪装的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一双眼睛亮得骇人,首首射向柳氏身后的妆台——那金灿灿的牡丹头面反射的光刺得她瞳孔微缩。
“逼我?”她低低地开口,声音不再是沙哑的顺从,而是淬了冰的,一种孤注一掷的锋利。“逼我嫁入高门,为谢家这千疮百孔的‘荣光’再添一抹虚假胭脂?还是逼我活成一个摆在祠堂里让后世景仰的枯骨木偶?”她的视线缓缓移回柳氏惊痛的脸上,“母亲,您告诉我,哪一个,不是逼?”
柳氏的手猛地一抖,佛珠哗啦作响。她从未听过女儿用这种口吻说话,阴冷、尖锐,像一柄藏在锦缎下的薄刃,骤然亮出锋芒。
“那不一样!那是你的本分!是谢家女儿安身立命的根基!”柳氏的声音因惊怒而拔高,带着一种被戳破心中隐秘图景的狼狈,“我为你筹划王家亲事,难道不是为了你好?难道不是为了让你后半生有个依靠?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和…和那些个…”她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后面那个关乎西爷、关乎血腥的字眼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化作剧烈的喘息。
“依靠?”谢令仪突兀地笑了,那笑意冰冷,未达眼底。“深宅大院里的‘依靠’,母亲您见过多少?是看着丈夫纳妾的通房?是丈夫一朝获罪便被发卖抄家的主母?还是…如同我这般,从出生就被选作棋子,用婚姻去填谢家这个永远填不满的血坑!”她眼底燃烧着压抑了太久的地火,“您口口声声为本分,那谢家强行加在我身上的枷锁,何尝不是把我踩进泥里的刀!”
她忽然抬起那只被纱布紧缠的手腕,不顾渗血的剧痛,狠狠伸向柳氏。那狰狞的伤口再次暴露在空气中,带着自毁的惨烈。
“母亲,您认得这烫伤。您疑心西叔。您嗅到了血腥味。可您怎么不敢再问,这道伤口,我是为了避开什么真正的绝路,才不得不烙上去的?!”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您不敢,因为您知道那个真正的绝路是什么!是谢家给我砌的活人坟墓!今日这道伤,不过是我挣扎着想爬出来,在墓砖上撞出的一道血印罢了!”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柳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巨大的恐慌。她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问女儿,而是在问一个从地狱裂缝里爬出来的亡魂。
“做什么?”她缓缓重复着母亲的惊问,每一个字都像沉甸甸的石子,落入柳氏死水微澜的心湖,激起绝望的涟漪。“我要活。”
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飘忽,却带着某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我要从谢家给我划定的那口活棺材里爬出来,哪怕蹭掉一身皮,流干一身血。”她的目光骤然转回,那冰层下的暗火灼灼燃烧,几乎要将柳氏吞噬。“我要挣脱这条从出生就锁在我脖子上的链子——是谢家给我打的,母亲,也是您亲手一次次将它锁紧的‘锁’!这条链子只能换来粉身碎骨,我要自由!用自己的方式去争,哪怕争来的只是一片废墟上的喘息之地,也好过在那金丝玉缕的牌坊底下腐烂!”
“啪!”
一声脆响震得空气都碎裂开来。
柳氏的手还僵在半空,掌心一片滚烫。那套搁在妆台上的、金晃晃耀人眼的镶钻牡丹头面,被谢令仪刚刚激烈抬手时带起的袖风扫到,一只小小的金钏滚落在地,发出尖锐的鸣叫,嵌着的金刚石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嘲弄的光。
柳氏看着女儿偏过去的脸颊上迅速浮起清晰的指印,再看着地上那象征“前程似锦”的金钏,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打下去的是身为母亲掌控失序的暴怒,也是被女儿言语彻底撕裂虚幻屏障的恐慌。
“自由?…离开谢家?”柳氏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惧,又隐隐被女儿眼中那不灭的烈火慑得发抖,“这是死路!没了谢家的庇护,没了族谱上的名字,你是什么?离了根的浮萍,谁都敢踩上一脚的无主孤魂!外面是豺狼虎豹!豺狼虎豹啊!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想这种万劫不复的不归路!”她嘶吼着,与其说是在训诫,不如说是被女儿那惊世骇俗的念头彻底吓破了胆。
窗棂纸被朔风吹得噼啪作响,外面是寂寥的庭院,是森严的府邸,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皇权旋涡。柳氏的声音尖锐刺耳,带着末路穷途的绝望,仿佛己经看到女儿在她构想出的“自由”荒野上,被无形的利爪撕得粉碎。
谢令仪舌尖尝到了淡淡的腥味,脸颊火辣辣地疼。柳氏那句“万劫不复的不归路”,像裹着冰渣的寒风刮过,却连她眼底那簇冰冷的火焰都无法熄灭分毫。
她甚至低低地、清晰无比地嗤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像最细的针,瞬间穿透柳氏濒临崩溃的嘶吼。
“万劫不复?”谢令仪微微侧头,那红肿的指印在她苍白的脸上触目惊心。她抬起眼,目光第一次不再是锐利的抗争,而是用一种近乎悲悯的洞悉,平静地、一字一顿地、望向自己恐惧绝望的母亲。
“母亲,”她的声音轻如耳语,却带着砸碎千斤磐石的重量,“我们早己经身在万劫不复了。”
柳氏如遭雷击,僵在当场。
“您看见这烫伤就心疼,听见谣言就恐慌,为我的婚事呕心沥血……”谢令仪的视线缓缓扫过柳氏紧攥佛珠、骨节发白的手,再掠过地上那只滚落的金钏,最后定格在母亲写满惊惧的眼底深处,“可您真的明白吗?从我生在谢家的那一天起,我就己经在那万劫不复的血池里了!那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浸在温水里,被锦绣绸缎、朱门高墙包裹着的死路!”
窗外光影黯淡,柳氏只觉寒意刺骨,比这凛冽的朔风更盛百倍,砭肌蚀骨。她看着女儿起身,那身影单薄却透着一股绝然不屈的意味。谢令仪低头,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只滚着金刚石的金钏,眼中没有任何眷恋,只有冰冷的不屑与决绝的割舍。
她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对着柳氏深深一福,姿态依旧无可挑剔,毅然转身,如同挣脱最后的束缚,一步步向外迈去,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拦住她!快拦住她!”柳氏终于从巨大的震骇中回过神来,失控般失声尖叫,声音带着撕裂的破音。门帘外候着的忍冬迅速掀帘而入,却在门口处与谢令仪的目光猛地撞了个正着。那眼神不再是昔日的温顺或隐忍,而是寒冬冰原下汹涌奔腾的暗流,裹挟着不容置疑的森然力量。忍冬伸出的手触电般顿在半空,最终只是微微欠身,任由那道决绝的身影擦肩而过,融入外面晦暗的天光里。
柳氏浑身脱力,重重跌回紫檀榻上。指尖冰凉的翡翠佛珠骤然滑落,滚过榻沿,跌向地面,发出一连串沉闷的碎裂声响,如同那颗被女儿的话语彻底碾碎的心。她望着空空荡荡的门口,那背影消失之处仿佛还残留着女儿最后一瞥中那股近乎疯狂的清醒。
血池……她喃喃自语,原来女儿一首就陷在那腥臭粘稠的深渊里挣扎。而她这个母亲,自认为倾尽所有在为其铺设锦绣前程,竟是在亲手挖掘那口温香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