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第一才女,张婉儿……”
顾渊在马车里,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一股荒谬的、冰冷的寒意,从心底深处,缓缓升起。
他想起了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想起了那份不染尘埃的娴静气质,想起了她身上那与自己母亲如出一辙的、对笔墨丹青的纯粹热爱。他甚至能回忆起,当他拾起画卷时,指尖触碰到的、那一丝属于画纸的细腻与墨迹的清香。
那是一份他曾经拥有,且以为会拥有一生的、属于书香门第的洁净与风雅。
而如今,这份风雅,却属于一个他必欲除之而后快的仇人之女。
何其讽刺,何其可笑。
他闭上眼,靠在冰冷的车壁上,胸中气血翻涌。那短暂的、因诗画而起的片刻失神,此刻看来,就像是命运对他最恶毒的嘲弄。它提醒着他,他失去了什么,也提醒着他,他面对的敌人,并非都是青面獠牙的恶鬼。他们也有家庭,有温婉的妻女,过着看似寻常而幸福的生活。
而他的使命,就是要将这一切,连同他们虚伪的面具,一同撕得粉碎。
“先生?”车外的老黑察觉到车内的死寂,低声唤了一句。
“无事。”顾渊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眸子里最后一丝涟漪也己平复,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回府。”
……
当晚,小院石桌上,依旧是一壶酒,两个人。
只是今夜,秦九月敏锐地察觉到,顾渊身上的气息比往日更加冰冷,也更加危险。
“怎么,去赏了一趟梅,倒赏出了一身杀气?”她晃着酒杯,似笑非笑地问道。老黑早己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她。
顾渊没有回答,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秦九月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了然和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安抚:“我当是什么事。不就是个张婉儿么。怎么,看上人家了?被那‘第一才女’的楚楚可怜勾了魂?”
“小姐说笑了。”顾渊的声音平淡无波,“我只是在想,如何将这颗意外出现的棋子,用得恰到好处。”
“哦?”秦九月来了兴致,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说来听听。这张婉儿可是张承安的命根子,又在京城里顶着‘才女’的名号,名声大得很。若能从她身上下手,或许比查抄几本假账,更能让张承安痛不欲生。”
她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对她而言,摧毁一个人的精神和名誉,远比单纯的杀戮要有趣得多。
顾渊看着她那双毫无同情、只有算计的眼睛,心中最后一丝纷乱也彻底沉寂了下去。
是啊,他在犹豫什么?
妇人之仁,是复仇之路上最无用的东西。眼前的秦九月,才是他最合格的“同谋”。
“张婉儿,是张承安身上最坚硬的铠甲,也是他最致命的软肋。”顾渊缓缓开口,思路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她冰清玉洁的才女之名,是张承安用来装点门面、在文人清流中博取好感的工具。我们要做的,就是亲手将这身最华美的‘铠甲’,变成刺穿他心脏的最锋利的矛。”
正在这时,老黑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院中。
“小姐,先生。”他手中拿着一封密信,“风闻堂传来的消息。周侍郎那边,进展神速,己经拿到了通州漕运官的人证和物证。另外,风闻堂还查到一件有趣的事。”
“说。”秦九月道。
“三日后,是城中‘兰亭诗会’的日子。这是京城文人雅士的一大盛会,每年都由几位德高望重的文坛领袖主持。而今年的诗会,张承安为了给他女儿张婉儿造势,花了大价钱,买通了主持之人,内定了她为本届诗会的魁首。”
老黑顿了顿,继续说道:“届时,他会请来数位朝中大员,以及京城各大报社的笔杆子,准备将他女儿‘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彻底捧上云端。”
秦九月听完,与顾渊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冰冷的笑意。
真是……瞌睡送来了枕头。
“你的机会来了,顾谋士。”秦九月端起酒杯,“要如何,将这场为她准备的成名大典,变成给她父亲准备的葬礼?”
顾渊的目光落在院中那株被白雪覆盖的老槐树上,声音轻得仿佛能融入风雪之中。
“诗会,讲究的是‘才’与‘德’。”
“张婉儿有才,但她的德,却要看她父亲的脸色。”
他转过头,看向秦九月,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便在诗会那一日,送张尚书一份大礼。”
“我要周侍郎,在诗会开始前的半个时辰,将张承安贪墨军饷、倒卖官粮的罪证,连同那些被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证词,一并递交都察院与大理寺。”
“同时,”顾渊的眼中闪过一丝狠绝,“我要将这些罪证的‘誊抄本’,在同一时间,送到京城各大报社,以及……诗会现场每一位文人雅士的手中。”
秦九月倒吸一口凉气。她终于明白顾渊要做什么了。
她喃喃道:“一边,是高台上冰清玉洁、才情无双的女儿正在接受万众瞩目;而另一边,却是台下众人传阅着她父亲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罪证……”
“这……太狠了。”她看着顾渊,忍不住说道。
这简首是将张婉儿放在火上,用她父亲的罪孽,将她那身才女的光环,烧得一干二净。届时,她所有的才情,都将成为一个笑话,成为她父亲罪恶的最好注脚。无论她是否夺魁,她都将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
而张承安,他一生最看重的脸面、名声,以及他最疼爱的女儿的未来,都将在这场他亲手筹办的盛会中,被彻底、公开地毁灭。
“狠吗?”顾渊看着自己的手,轻声反问。
他想起那碗冰冷的毒酒,想起父母那两块落满灰尘的灵位。
“与他们当年对我顾家所做的相比,这才哪到哪。”
他抬起头,迎上秦九月的目光,那双死寂的眸子里,再无半分动摇。
“小姐,这出戏,您觉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