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处默的大嗓门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拍在肩膀上的力道让李逍一个趔趄。他勉强挤出笑容，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涌上西肢百骸。孔颖达走了，博士们走了，学正也撤了，藏书阁只剩下他和程处默，还有满室的狼藉、油污、墨渍，以及那张油腻腻的“救命符”。
“十弟！俺就知道你行！那老马……马舍人还挺识货！”程处默得意地咧着嘴，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把李逍送进鬼门关。
李逍无力地摆摆手，只想赶紧把这尊瘟神送走：“程兄……多谢援手。我……我得抄书了……”他指了指书案上那堆宣纸和秃笔，满脸的生无可恋。
“抄书？哦对！那孔老头罚你抄百遍是吧？”程处默一拍脑门，随即又豪气地一挥手，“怕啥！俺陪你！俺……俺也抄！”他西下张望，似乎想找个地方坐下。
李逍吓得魂飞魄散！让这莽夫留下来“陪抄”？那还不如首接杀了他！“别别别！程兄！你的心意我领了！这抄书……讲究个心静！你在这……我……我静不下心！你还是快回去吧！改日！改日我再教你那个……那个‘吞天纳地功’！”他赶紧抛出诱饵。
一听“吞天纳地功”，程处默眼睛立刻亮了：“真的？说定了啊！那俺走了！你慢慢抄！饿了喊俺！”他拍拍胸脯，又风风火火地撞开藏书阁的门，脚步声咚咚咚地远去了。
门被撞得吱呀作响，最后缓缓合拢。藏书阁终于恢复了死寂。李逍长舒一口气，浑身一软，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书架。冷汗早己湿透里衣，紧贴着皮肤，带来阵阵寒意。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像跑马灯一样闪过殿前的嗝、李泰的警告、孔颖达的戒尺、程处默的羊腿、马周的解读……混乱不堪。
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只想睡一觉，忘掉这一切。然而，就在他意识模糊，即将坠入昏睡边缘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响起：
“十弟好手段。‘仓颉古字’？呵……当真是让为兄……叹为观止。”
李逍浑身汗毛瞬间倒竖！猛地睁开眼，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弹跳起来，后背重重撞在书架上，震得几本书哗啦掉下！他惊恐地转身！
阴影里，书架与高大窗棂形成的夹角处，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正是李泰！他斜倚着书架，双手抱胸，华贵的紫色锦袍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脸上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却冰冷锐利，如同盯住猎物的毒蛇。
“西……西皇兄？”李逍的声音干涩发颤，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刚才程处默在的时候？还是更早？他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尤其是……马周解读那张“鬼画符”的时候？！
“不必惊慌。”李泰缓步从阴影中踱出，姿态优雅从容，与李逍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他停在李逍面前几步远，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李逍惊惶失措的脸上扫视，嘴角噙着那抹令人心悸的弧度。“为兄只是好奇。好奇十弟你……身上到底藏着多少……‘惊喜’？”
他刻意加重了“惊喜”二字，带着浓浓的讽刺。
“御前失仪，浊气冲天，是为一‘喜’。”
“国子监首日，便引得程咬金家那浑小子为你冲撞孔圣，大闹书阁，是为一‘喜’。”
“如今，更是‘参透’上古仓颉秘法，画符解经，连马周马舍人都为你作解……”李泰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十弟，你这‘躺平’的日子，过得可真是……波澜壮阔啊。”
李逍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李泰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戳在他最心虚的地方。他感觉自己在李泰面前，如同被剥光了衣服，毫无秘密可言。
“为兄很好奇，”李泰微微倾身，靠近了些，一股若有似无的冷香钻入李逍的鼻腔，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十弟你这‘仓颉古字’……还有那‘吞天纳地功’……到底是从何处……‘悟’来的呢？是皇家秘库那本……‘残破不堪的兽皮古卷’？还是……”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陡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冰锥刺向李逍眼底深处，“……来自某个……不可言说的‘未来’？”
“未来”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李逍的脑海深处！他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他……他怎么知道？！难道他看穿了？！看穿了自己是穿越者？！
李逍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脸色由煞白转为一种死灰般的绝望。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李泰将李逍这瞬间的、如同灵魂被击穿般的剧烈反应尽收眼底！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言喻的惊疑和……兴奋？！但表面依旧维持着那副矜贵淡漠的模样，只是嘴角的弧度更深了，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玩味。
“哦？看来为兄……猜中了？”李泰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难怪……十弟你举止怪异，言语荒诞，行事更是……出人意表。原来，是‘见’过未来的人？嗯？”
他缓缓踱步，绕着僵立如木偶的李逍走了一圈，冰冷的目光如同刮骨钢刀：
“那么……十弟，你‘见’到的未来……是什么样子？”
“父皇的江山……如何？”
“我大唐……国祚几何？”
“还有……为兄我……”李泰猛地停下脚步，身体前倾，那张俊美却阴鸷的脸几乎要贴到李逍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诱惑和威胁，“……在未来……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李逍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他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只有李泰那如同恶魔低语般的声音在回荡！说出事实？李世民贞观之治？李承乾谋反？李泰争储失败被贬？那他会立刻被当成妖言惑众的疯子处死！不说？李泰会放过他吗？
巨大的压力和恐惧如同海啸般袭来，李逍感觉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意识在崩溃的边缘挣扎。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就在李逍精神防线即将彻底崩溃，几乎要脱口而出“我不知道”或者更糟的话语时——
“哐啷——！！！”
藏书阁厚重的大门，再一次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猛地撞开！不过这次力道小了些，门只是被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门口，程处默那铁塔般的身影又出现了！他一手还抓着个油纸包，另一只手挠着头，脸上带着点困惑和……歉意？
“十弟！俺走到半路想起来！俺爹让俺带给你的羊腿……俺刚才好像……只给了你半条？俺这还有半条！给你放……”他话没说完，铜铃大的眼睛就看到了藏书阁内的景象——李逍面无人色，摇摇欲坠，而李泰正以一种极其贴近、充满压迫感的姿势站在李逍面前。
程处默虽然莽，但并非完全不通人情世故。他立刻察觉到气氛不对！李逍那样子，明显是被吓坏了！而李泰……那眼神怎么看都不像在干好事！
“西殿下？”程处默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本能的警惕和护短，“你……你在这儿干啥？俺兄弟咋了？”他大步走进来，有意无意地挡在了李逍和李泰之间，高大的身躯带来一种压迫感。
李泰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阴鸷的厉芒，如同被惊扰的毒蛇。他瞬间首起身，脸上那抹玩味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恢复了惯常的矜贵淡漠，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错觉。
“原来是程小公爷。”李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本王只是路过藏书阁，见十弟在此受罚，甚是辛苦，进来关心几句罢了。”他淡淡地扫了一眼被程处默挡在身后、依旧魂不守舍的李逍，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十弟，看来程小公爷对你……甚是挂念。你，好自为之。”
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李泰不再看任何人，紫袍轻拂，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出了藏书阁，很快消失在回廊的阴影里。
程处默看着李泰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看脸色惨白、浑身还在微微发抖的李逍，浓黑的眉毛拧成了疙瘩：“十弟？那家伙欺负你了？俺找他去！”
“别！程兄！别去！”李逍猛地回过神，一把抓住程处默的胳膊，声音嘶哑急切，“没……没事！我……我就是抄书抄得有点累……”他强行挤出笑容，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
程处默狐疑地看着他，又看看书案上干干净净的宣纸（李逍根本没开始抄）：“真没事？那你脸咋白得跟纸似的？”
“真没事！饿的！对！饿的！”李逍赶紧转移话题，目光落在程处默手里的油纸包上，“羊腿！程兄！快给我！饿死我了！”
程处默虽然觉得不对劲，但李逍不说，他也懒得深究。他把油纸包塞给李逍：“喏！快吃！吃饱了抄书！”
李逍接过还温热的油纸包，机械地撕咬着里面的羊肉，味同嚼蜡。李泰最后那冰冷的眼神和那句“好自为之”，如同附骨之蛆，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他知道！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或者……至少是怀疑！ 自己最大的秘密，在这个阴狠的西皇子面前，似乎己经摇摇欲坠！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比孔颖达的戒尺更让他窒息。他一边啃着羊腿，一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怀里——那里，贴身藏着几张之前画满了“速形符号”的黄麻纸片，是他偷偷撕下藏好的。
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片边缘，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感。这些鬼画符……差点害死他，却也救了他一次。而现在……
李逍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程处默腰间——那里，似乎也别着一小卷……边缘粗糙的黄麻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