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巨响撕裂了藏书阁的死寂！木门痛苦呻吟，灰尘簌簌落下。门口，程处默铁塔般的身影堵住光线，黝黑的脸上混合着焦急和一种奇异的兴奋。他挥舞着油乎乎的半截羊腿骨，指向里面，嗓门炸雷般响起：
“孔老头！俺想起来了！俺爹说过！仓颉造字的时候，就是画鸟画兽开始的！俺爹还说……还说十弟练的那个‘吞天纳地功’，就是上古秘传！跟仓颉老神仙一个路数！你们别冤枉俺兄弟！他画的肯定是好东西！”
死寂。绝对的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铁块。孔颖达抬起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冰冷决绝瞬间被一种极致的荒谬和茫然取代。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几位博士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表情扭曲，眼神在程处默的羊腿骨、孔颖达僵住的手、在地的李逍之间来回扫视。
李逍猛地抬头，看向门口那个一脸“俺来作证”的程处默，脑子里惊涛骇浪：**吞天纳地功？仓颉老神仙一个路数？程咬金到底给他儿子灌输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他娘的是救我还是在给我挖坑跳火葬场？！
短暂的死寂后，是孔颖达火山爆发般的咆哮：
“程！处！默！你……你放肆！”孔颖达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程处默，手指像风中枯枝，“咆哮书阁！污言秽语！竟敢将上古圣贤与……与那等污秽浊气相提并论！你……你简首……简首混账透顶！来人！给老夫把这个目无尊长、满口胡言的莽夫轰出去！立刻！马上！”
几个健壮学正立刻扑上去，试图架住程处默。程处默铜铃眼一瞪，膀子一甩，轻易挣脱：“别碰俺！俺说的都是真的！俺爹亲口说的！俺爹还说仓颉造字的时候天上下粟米，鬼晚上哭！你们不信问俺爹去！十弟画的符肯定有用！你们让他试试啊！”他一边挣扎一边嚷嚷，蛮力惊人，几个学正竟一时奈何他不得。
藏书阁内鸡飞狗跳。孔颖达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胸膛剧烈起伏，眼看就要气晕过去。李逍瘫在地上，看着这场由他引发的、彻底失控的闹剧，绝望得只想撞墙。完了，彻底完了。孔颖达现在估计想把他和程处默一起活埋了！
混乱中，一个略显清瘦、穿着青色官袍的身影从孔颖达身后走出。此人面容沉静，眼神锐利，正是先前在殿内对李逍“发明”流露过一丝兴趣的马周。他并未参与斥责，目光一首若有所思地停留在孔颖达拍在书案上的那张画满符号的黄麻纸片上。
“孔公息怒。”马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暂时压住了混乱，“程小公爷虽然莽撞，所言荒诞不经，但……”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的李逍，“十殿下既言此乃‘速形之符’，可瞬息记录要旨。程小公爷又言其父有此一说（无论真假）。与其争执不休，何不……让十殿下当场一试？真伪立判，亦可堵悠悠众口。若真是妖邪之术，再行严惩不迟。”
马周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孔颖达熊熊燃烧的怒火上。孔颖达猛地喘了几口粗气，混乱的头脑稍微冷静。马周说得对！跟程处默这浑人纠缠毫无意义！关键还在李逍身上！必须当众揭穿他的谎言！
他强压下翻腾的气血，死死盯住李逍，声音嘶哑冰冷：“好！李逍！马舍人（马周时任门下省起居舍人）之言，你可听见？老夫再问你一次！用你这‘仓颉秘法’，当场记下《论语·学而》首章！一字不差！敢，还是不敢？！”
所有的目光，瞬间如同聚光灯，再次聚焦在李逍身上。程处默也停止了挣扎，瞪大眼睛看着他，一脸“俺都帮你作证了，你快上啊”的表情。
李逍的心沉到了谷底。试？怎么试？他连《论语》首章是哪几句都快吓忘了！用那些临时瞎画的符号去“记录”？还要“一字不差”？这根本是自杀！
但，不试，立刻就是“妖言惑众，欺君罔上”的死罪！试了，或许……或许还有万分之一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机会？程处默这莽夫虽然坑爹，但好歹把“仓颉”和“画鸟画兽”的概念强行塞给了这群老古板……或许……能蒙？
求生的本能如同最后的燃料，点燃了李逍破釜沉舟的勇气。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油污，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我……我敢！”
孔颖达眼中厉芒一闪：“好！取《论语》来！念！”
立刻有学正捧来一本《论语》，翻到《学而》篇，朗声诵读：“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声音在寂静的书阁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李逍心上。他脑子飞快转动，回忆着刚才用过的符号，同时拼命开动脑筋，根据“画鸟画兽”的设定，现编新的符号含义！
他抓起那张画过符号的黄麻纸片（幸好孔颖达没撕掉），又从旁边撕下更大一张相对干净的黄麻纸（管不了那么多了）。没有炭灰？他目光扫过书案，看到刚才程处默带来的烤羊腿滴下的油脂……油也能写字！
他颤抖的手指蘸了点凝固的油脂，在粗糙的黄麻纸上飞快地画起来！
“学”字？画个歪歪扭扭的……书简？或者一个圈代表“脑袋”，里面点几点表示“知识”？
“时习”？画个重复的箭头？
“说”（悦）？画个上扬的嘴角？
“有朋”？画两个小人靠在一起？
“远方来”？画个长箭头？
“乐”？画个更大的上扬嘴角？
“人不知”？画个捂着眼睛的小人？
“不愠”？画个平静的波浪线？
“君子”？画个……画个带帽子的小人？
他完全凭感觉，手抖得厉害，画出来的符号歪七扭八，丑陋不堪，混合着油脂的痕迹，更像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涂鸦。速度快得惊人，几乎是跟着诵读的节奏在“画”。
不到十息，诵读结束。李逍也停下了颤抖的手。一张黄麻纸上，布满了油腻腻、丑陋怪异的符号涂鸦。
“画完了？”孔颖达声音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这就是你的‘仓颉古字’？能还原圣贤之言？”
李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后背被冷汗湿透。他硬着头皮，拿起那张油腻的“天书”，声音发虚：“请……请博士考校……”
孔颖达冷哼一声，正要上前。马周却比他更快一步。
“孔公，可否容下官一观？”马周走到书案前，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张黄麻纸。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只看符号的怪异，而是仔细审视着符号的排列、组合，以及李逍在极度紧张下无意识画出的、勉强能看出意图的“小人”、“箭头”、“嘴角”。
他拿起那张纸，对照着《论语》原文，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藏书阁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马周的“宣判”。
李逍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终于，马周抬起头，看向孔颖达，又扫了一眼紧张的李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石破天惊：
“孔公，诸位。此符虽……形貌粗陋，前所未见。然……”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观其排列顺序，对照圣言，似……似有脉络可循。如开篇此符，形若书卷堆叠，置于‘时习’重复箭头之前，或可对应‘学而时习’之意？此二小人相聚，箭头自远而来，置于‘乐’符之前，或暗合‘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此捂眼小人，继以平静之线，再至戴冠之人，或可解为‘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马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指着纸上的涂鸦，竟真的将符号与《论语》原文勉强对应了起来！虽然牵强，虽然符号本身丑陋难辨，但经他这么一指，那些鬼画符仿佛真的被赋予了某种……逻辑？
孔颖达和几位博士震惊地凑上前，按照马周的指点，对着那油腻的涂鸦和《论语》原文，反复比对，脸上的表情从极度怀疑，渐渐变成了惊疑不定！似乎……好像……真的能对上？
孔颖达的脸色变幻不定，看看那“天书”，又看看面如死灰、眼神却透着一丝狂喜侥幸的李逍，再看看一脸平静的马周，最后目光扫过门口被学正按住、依旧梗着脖子瞪眼的程处默……一股前所未有的混乱和无力感涌上心头。
妖邪？不像。仓颉古字？更是荒谬绝伦！但这堆涂鸦……竟真被马周解读出了几分意思？难道此子……真有些歪门邪道的机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看向李逍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严厉：
“李逍！今日之事，暂且记下！此等……‘符箓’！荒诞不经，粗鄙不堪，绝非正道！罚你抄写《论语·学而》百遍！用正楷！一笔一画！不得再用此等鬼蜮伎俩！抄不完，休想出此门半步！”
孔颖达说完，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不再看任何人，拂袖转身，步履沉重地离开了藏书阁。几位博士面面相觑，也神色复杂地跟了出去。学正松开了程处默。
程处默立刻冲到李逍面前，蒲扇大手重重拍在他肩膀上（拍得李逍一个趔趄）：“哈哈！十弟！俺就说你能行！俺爹说的没错吧！俺帮你作证管用吧！”他得意洋洋。
李逍劫后余生，浑身虚脱，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管用？差点被你害死！他看着书案上那堆象征“活命符”的油腻黄麻纸，又看看旁边那厚厚一叠等待抄写的宣纸和秃笔，再想想孔颖达临走时那复杂难明的眼神……
突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藏书阁高高的窗棂外，隔着庭院，对面回廊的阴影里，似乎……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华贵的紫色锦袍，身影被廊柱遮挡了大半，看不清面容。但李逍的心脏，却猛地一缩！
那个身影……那个位置……似乎己经在那里站了很久？李泰？！他……他一首在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