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土墙爬满了霉斑。
周瑞芬把油灯芯拨得只剩黄豆大,用竹片在碎醋坛上刻下第十三道印子——自从城隍庙那场事后,她被关在这里整整七天了。
每天送来的饭食都有股怪味,和当年大房被灌堕胎药时一个味。
墙缝外传来陈默压抑的咳嗽声。
八岁的孩子在醋坊踩曲,二爷爷用烟袋锅砸他皮肉的闷响,混着西奶奶儿子的嬉笑声,像生锈的细针,一下下扎进周瑞芬心口。
“娘!”陈默的声音从墙缝里钻进来,带着夜露的湿冷,“铁叔让我送这个。”
一个蝈蝈笼骨碌碌滚到脚边,竹条缝里夹着半片纸。周瑞芬展开时,铁锈味混着醋香扑面而来,纸上“鸦片”“地契”几个字被指甲刻得深可见骨,末尾还按着赵铁柱潦草的指印。
她赶紧摸向衣襟里藏的碎镜子——这是大房用陪嫁胭脂盒换给她的,说关键时刻能救命,镜背上的牡丹纹都被摸得发亮了。
突然,柴房地板震动起来。西奶奶的尖嗓子穿透木板:“给我搜!那老东西咽气前肯定把地契给了这贱妇!”
周瑞芬飞快把血书塞进蝈蝈笼,用碎醋坛划破指尖,在墙上画出醋坊平面图。
脚步声逼近时,她扯下裙带,把地契缝进肚兜夹层,针脚在昏暗油灯下红得像条要钻出来的小蛇。
“开门!”二爷爷的烟袋锅狠狠砸在门板上,“私藏脏东西,还敢勾连外人?”
“砰”一声,木门被踹开了。西奶奶的丫鬟举着烛台冲进来,火光照亮周瑞芬苍白的脸。她一眼就看见丫鬟袖子里露出来的银簪——那是三奶奶的陪嫁,如今却插在凶手发髻上!
西奶奶踩着霉稻草走过来,手腕上的翡翠镯子不知何时换成了大房的玉镯,在火光里晃得人眼发冷。“好个贞节烈妇!”她一把夺过蝈蝈笼,竹刺扎破了掌心,“藏着野男人的血书,还敢装清白?”
周瑞芬盯着她指尖的血珠突然笑了:“你掌心那颗朱砂痣,跟大房当年药渣里的红点长得可真像啊。”
西奶奶脸色“唰”地变了,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玉镯撞在醋坛上“咔嚓”碎成三段,里面掉出黑褐色的鸦片膏,还混着细小朱砂颗粒——和二房中毒时的症状一模一样!
陈默突然从人堆里冲出来,抱住周瑞芬流血的手腕,胸前银锁晃成一片白影。“陈默!”二爷爷的烟袋锅劈头盖脸砸下来,“跟你娘一样是贱骨头!”
孩子被狠狠拽到一边,后颈的银锁带被扯断,露出个月牙形胎记——和赵铁柱后颈的胎记一模一样!周瑞芬猛地想起,那是她和赵铁柱小时候在黄河边玩,被船钉划伤的疤。
西奶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突然抓起陈默的手尖叫:“好啊!连儿子都是野种——”
“够了!”陈五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腰间的玉佩换成了水匪的龙形佩,“把地契交出来,我保你们母子平安。”
周瑞芬看着这个曾叫“夫君”的男人,想起新婚夜他掀盖头时的温柔,想起大房咽气时他袖子里露出来的胭脂盒。如今他眼神浑浊得像醋缸底的沉渣,可看到她肚兜时,眼里又飞快闪过一丝动摇。
“地契?”周瑞芬把染血的平面图按在墙上,“陈家的地契早该让黄河水冲走了!”
西奶奶怒吼着扑上来,却在碰到醋坛的瞬间尖叫着后退——坛子里突然窜出几十只蝈蝈,正是赵铁柱今晚送来的!虫鸣声混着陈默的哭声,周瑞芬趁机把血书塞进孩子衣襟,压低声音说:“去太原,找《新青年》的沈先生。”
混乱中,她看见陈五爷弯腰捡起碎镜子,镜面上的血字“西”被醋液晕染成了“罪”。二爷爷的烟袋锅又挥过来,却被突然闯进来的赵铁柱一把挡住,少年手里的传单飘下来,“打倒封建礼教”几个字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就在这时,柴房外传来梆子声——三更天了。周瑞芬被按在碎瓷片上,感觉后腰湿漉漉的,是肚兜里的碎镜子划破了皮肤。她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起大房临死前说的话:“醋坛破了会发酸,人心破了会流血,但黄河水会带走所有罪孽。”
西奶奶的指甲狠狠掐进她手腕,突然院外响起杂乱的马蹄声!赵铁柱翻墙进来,怀里抱着个冒热气的包裹:“晋军到了!”打开一看,里面是带油墨香的《革命军》,还有半块桂花糖饼——那是陈默最爱吃的!
“娘你看!”陈默举起从西奶奶房里偷来的账本,里面夹着的鸦片票上,赫然盖着二爷爷的私章!西奶奶吓得连连后退,撞翻了醋坛,陈年醋液泼在血书上,显出更深的字:“1905年冬,西奶奶与二爷爷合谋毒杀大房”。
月光从柴房顶的破洞漏下来,周瑞芬看见陈五爷握着碎镜子的手在不停发抖,龙形佩从腰间掉下来,滚进醋液里,映出他扭曲的脸。她知道,这场用鲜血和蝈蝈笼布下的局,马上就要像黄河汛期的洪水,把陈家大院的每一块砖都冲垮。
“带走!”二爷爷的声音发着颤,“按族规,沉塘——”
“谁敢?”赵铁柱扬起传单大喊,“现在是民国了,你们这帮老东西的好日子到头了!”
周瑞芬被赵铁柱扶起来,陈默紧紧攥着她的手,孩子掌心的血泡和她腕上的伤口叠在一起。
窗外传来晋军的号声,混合着西奶奶的哭喊和蝈蝈的叫声,而周瑞芬知道,真正的天亮,正在醋坊外的黄河面上,一点点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