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下的那一刻，林小满正站在图书馆厚重的橡木门廊下，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薄雾。她看着顾沉舟撑着一把纯黑的伞，穿过纷纷扬扬的初雪，朝她走来。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仿佛踏着的不是被薄雪覆盖的石板路，而是某种精确的刻度。雪粒子落在他深灰色外套的肩头，落在他乌黑利落的短发上，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像一尊行走在风雪中的玉雕。
他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站定，伞面微微前倾，隔绝了飘向她的雪花。呼出的白雾短暂地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迟到了三分二十七秒。”他的声音清冽，穿透雪落的簌簌声，精准地报出时间差。
林小满下意识地低头看腕表，表盘上细小的指针在雪光映照下清晰可见：“明明才两分五十秒！”她小声反驳，脸颊因为寒风和莫名的情绪微微泛红。
“观测系统存在固有误差。”顾沉舟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雪花融化，“雪大了，影响能见度。”他解释着误差来源，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常数，同时将伞又向她这边倾斜了几厘米。
伞下的空间瞬间变得狭小而私密。林小满不得不向他靠近半步，肩头几乎要碰到他的手臂。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青草与干净皂粉的清冽气息，裹挟着初雪的寒意，强势地涌入她的鼻腔，让她耳根悄悄发烫。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在寂静的雪幕中被放大。
“去哪？”她盯着他外套上迅速融化的雪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顾沉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他那件看起来容量不小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巧的玻璃瓶。巴掌大小，瓶壁很厚，透着一种朦胧的、海水般的淡蓝色。瓶口用细细的银色丝带系着，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微弱的金属光泽。瓶子里空空如也，却像盛满了某种未知的期待。
“气象站后山。”他终于开口，目光落在掌心的玻璃瓶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冰凉的瓶身，“初雪观测点。”
“观测点？”林小满的目光被那个神秘的瓶子牢牢吸引。
“嗯。”顾沉舟将瓶子递向她，“许愿瓶。写三个愿望。”
林小满惊讶地抬眼看他，撞进他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眼睫上，融化成微小的水珠。她迟疑地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瓶身。冰凉的触感让她瑟缩了一下。就在她即将接过瓶子的瞬间，顾沉舟的手指却微微收拢，将她来不及完全撤回的指尖轻轻包裹住了。
他的指腹带着一点薄茧，干燥而微凉，稳稳地覆在她冰凉的指尖上。那触感并不温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电流感，瞬间窜过她的手臂，首抵心脏。
“这……也是观测项目？”她试图抽回手，指尖却像被无形的磁力吸附着。
顾沉舟松开了手，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包裹只是一个无意的动作。他将瓶子稳稳放进她微张的掌心，冰凉的玻璃紧贴着她的皮肤。
“民俗学样本采集。”他一本正经地回答，目光却在她瞬间爆红的耳垂上停留了一瞬，“数据需要记录。”
林小满握紧了那个带着他掌心余温（或许是错觉）的玻璃瓶，像握着一个滚烫的秘密。瓶子在掌心硌着，冰冷却又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安心。
“走吧。”顾沉舟不再看她，撑着伞率先转身，朝着校园深处、气象站所在的后山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风雪中挺拔而笃定。
林小满深吸一口带着雪沫的冰冷空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小跑两步跟上，与他并肩走在伞下。两人之间隔着微妙的半步距离，衣角偶尔在行走的晃动中轻轻相触，带来一阵微小的、令人屏息的战栗。雪落在伞面上的声音轻柔得像某种私密的伴奏。
通往气象站后山的小径蜿蜒曲折，两侧是落了叶的梧桐树，光秃的枝桠在风雪中伸展着嶙峋的线条，像一幅寂寥的水墨画。积雪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一方伞下的空间，以及身边这个人清冽的气息。
后山其实只是个小土坡，坡顶立着学校老旧的白色气象站小屋。此刻小屋的屋檐下挂满了晶莹的冰凌。坡顶视野开阔，能将笼罩在初雪中的大半个校园尽收眼底。雪花无声飘落，将教学楼、操场、林荫道都覆盖上一层柔软的银白。
顾沉舟收了伞，细密的雪花立刻重新落在两人身上。他走到气象站小屋背风的墙根下，那里有张简陋的木制长椅，椅面积了一层薄雪。他用手套简单拂去积雪，示意林小满坐下。
林小满依言坐下，冰冷的木椅透过单薄的校裤传来寒意，她却浑然不觉。她从书包里翻出笔记本和那支他给的、沉甸甸的黑色钢笔。拧开笔帽，露出闪着寒光的笔尖。她小心地撕下一页空白的纸，抬头看向站在她面前的顾沉舟。他微微低着头，雪花落在他发顶和肩头，侧脸在暮色雪光中轮廓分明。
“写什么都可以？”她问，声音在寂静的雪坡上显得格外清晰。
“嗯。”顾沉舟应道，目光落在她握着笔的手上，“真实数据才有价值。”
林小满低下头，笔尖悬停在洁白的纸面上，墨迹在寒冷的空气中微微凝固。写什么？愿望？对着顾沉舟……这个像精密仪器一样的人？
她犹豫片刻，终于落笔。钢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流畅得不可思议。
第一个愿望：
＞ **希望物理不再是我的噩梦。**
笔尖停顿了一下。这个愿望太首白，太“林小满”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抬眼偷瞄顾沉舟，发现他正静静地看着她书写，沉静的目光里没有评判，只有专注的……观测？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写第二个：
＞ **希望妈妈不用再半夜偷偷叹气。**
写下这一行时，笔迹微微有些颤抖。这是她藏在心底最深的担忧。写完后，她感觉脸颊有些发烫，不敢再看顾沉舟。
轮到第三个愿望了。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久久没有落下。该写什么？写一个关于……他的愿望？这念头让她心跳如鼓。雪花落在纸上，洇开一小片模糊的水痕。
最终，她没有写下具体的字句。只是在纸页下方，用笔尖轻轻勾勒了一个小小的、简笔画的星星。然后，在星星旁边，画了一个指向它的、微小的箭头。
画完，她飞快地将纸条折好，卷成一个小卷。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有些不听使唤，试了几次才将纸条塞进那个淡蓝色的玻璃瓶里。
“好了。”她将瓶口拧紧，递给顾沉舟。银色丝带垂落下来，拂过她的手背。
顾沉舟接过瓶子，没有打开看，只是垂眸凝视着瓶中卷起的纸条。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着那小小的玻璃瓶，像捧着一颗易碎的星辰。
“你的呢？”林小满鼓起勇气问，“你的愿望……样本？”
顾沉舟抬起眼，目光从瓶子移到她的脸上。暮色西合，雪光映照着他深邃的眉眼。他沉默了几秒，雪花无声地落在他挺首的鼻梁上。
“观测者不参与样本采集。”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我的愿望……是确保样本数据的有效性和观测过程的持续性。”
林小满愣住了。这算什么回答？绕了一圈，还是他那套冷冰冰的“观测理论”？
一丝小小的失落和更多的倔强涌上心头。她正想开口，顾沉舟却有了动作。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他没有坐下，而是单膝微屈，蹲在了她面前。这个高度，让他的视线几乎与她平齐。
林小满的心跳骤然停止！她甚至能看清他睫毛上凝结的细小冰晶，看清他墨黑瞳孔中自己小小的、惊慌的倒影。
顾沉舟伸出手，没有去碰瓶子，也没有去碰她。他的指尖，轻轻地、极其小心地，拂去了落在她发顶的一片完整的六瓣雪花。
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擦过她额前的碎发。
“第一个愿望，”他的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带着雪夜的磁性，“我可以辅导你物理。”
林小满屏住呼吸，眼睛微微睁大。
“第二个愿望，”他继续说着，目光落在她因为惊讶而微张的唇上，“需要更多背景数据支持。但……我会尝试建模分析家庭压力缓解方案。”
林小满感觉自己的脸颊快要烧起来了，心跳声在寂静的雪坡上震耳欲聋。
“至于第三个……”顾沉舟的目光重新回到她脸上，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飘落的雪花和她通红的脸颊。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等待某个重要的观测结果。
“那颗星星指向的终点……”他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林小满从未听过的、近乎不确定的探寻，“是否在当前的观测范围内？”
雪花无声飘落，覆盖着寂静的山坡。玻璃瓶中的纸条静静蜷缩着，那个没有写下文字的第三个愿望，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两人无声的对视中，漾开了一圈圈名为暧昧与期待的涟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