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一起失败。”
顾沉舟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落在寂静的晨光里,也重重砸在林小满混乱的心湖上,瞬间压过了所有轰鸣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声响。
一起……失败?
林小满彻底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她像一台过载后死机的电脑,所有的处理器都停止了运转,只能茫然地睁大眼睛,看着几步之外那个沐浴在晨光中的身影。
顾沉舟合上了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动作并不粗暴,反而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意味。他没有再看她写下的那几行字,也没有再看林小满瞬间爆红、写满震惊和茫然的脸。他只是将那本承载着冰冷公式与滚烫困惑的笔记本,稳稳地放回了储物柜深处。
然后,他关上柜门,“咔哒”一声轻响,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做完这一切,顾沉舟才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林小满身上。晨光勾勒着他清晰的轮廓,他脸上的表情己经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是出自他口。只有那紧抿的唇线和眼底深处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晦暗不明的波澜,泄露着刚才那场短暂风暴的痕迹。
“下午辅导课,” 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冽平稳,听不出半分异样,“别迟到。”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等林小满的任何回应,便迈开长腿,拿着保温杯,步履沉稳地朝着打水的方向走去。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的光影里,留下林小满一个人,像一尊被施了石化咒的雕像,僵硬地立在冰冷的储物柜前。
那句“一起失败”像魔咒般在她脑中反复回响。什么意思?他接受了她的“失败观测者”理论?还是……一种宣告?宣告他放弃了用公式定义“在意”,准备和她一起沉沦在无法量化的情感混乱里?这太荒谬了!这完全不像顾沉舟!
整个上午,林小满都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课堂上老师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浓雾,笔记记得乱七八糟。张悦戳了她好几次,小声问:“小满,你怎么了?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发烧了?” 林小满只能胡乱摇头,心乱如麻。
终于熬到了下午竞赛辅导。林小满几乎是踩着点踏入阶梯教室,心跳快得不像话。她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向讲台旁的方向,脚步虚浮地走向自己的靠窗座位。她能感觉到一道沉静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同实质,让她如芒在背。
她僵硬地坐下,拿出书本和那支冰冷的钢笔,指尖冰凉。周教授开始讲课,声音洪亮依旧,但内容是什么,林小满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的全部感官都集中在斜前方那个位置——顾沉舟坐在那里,侧影沉静,姿态专注,仿佛早上那句惊世骇俗的话只是她的幻觉。
然而,林小满很快发现,这专注似乎……有些不同。
每当周教授抛出问题,或者让大家思考演算时,顾沉舟不再像过去那样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或那本厚重的书里。他的目光,会极其短暂地、不着痕迹地扫过她这边。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那种偶然的、带着审视或指正的瞥视。它更像是一种……**确认**。
确认她是否在听?是否在思考?是否……还在这里?
这种被“确认”的感觉,比之前被他精准指出错误更让林小满心跳加速,脸颊发烫。她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每一次那道目光扫来,她都下意识地挺首脊背,握紧笔,强迫自己盯着黑板,哪怕根本看不懂那些复杂的符号。她甚至不敢在草稿纸上乱画,生怕被他“确认”到自己又在走神。
这无声的、持续的“确认”,像一种奇特的压力,也像一种隐秘的链接,让她根本无法忽视讲台旁那个人的存在。整个辅导课,就在这种令人窒息又莫名悸动的氛围中艰难推进。
课间休息的铃声终于响起。林小满像被赦免一般,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都湿了一层薄汗。她正想趴下缓口气,一道阴影毫无预兆地笼罩了她的桌面。
林小满的心猛地一跳,僵硬地抬起头。
顾沉舟站在她的桌旁。他手里没有拿书,只是垂着眼,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摊开的、依旧一片混乱的笔记本。他靠得很近,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青草与皂粉的清冽气息瞬间将她包裹,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目光好奇地投了过来。陈宇更是毫不掩饰地瞪大了眼睛。
林小满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手指紧张地蜷缩起来。他想干什么?在这么多人面前……算账吗?
顾沉舟似乎完全不在意周围的视线。他沉默了几秒,就在林小满快要被这无声的压力压垮时,他低沉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也足以让附近几个竖着耳朵的同学听见:
“图书馆后窗,”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从她混乱的笔记移到她因为紧张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那棵梧桐树。”
林小满的心跳骤然停止!图书馆后窗!梧桐树!他又提这个!在这么多人面前!
巨大的羞窘让她几乎想立刻钻到桌子底下。周围的视线瞬间变得更加灼热和八卦。
顾沉舟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窘迫,继续用他那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语调说道:“叶子掉光了。观测条件改变。”
林小满:“……?” 她完全懵了。叶子掉光了?观测条件改变?他在说什么?
顾沉舟看着她茫然失措的样子,墨黑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他微微俯身,靠近了一些。这个距离近得林小满能清晰地看到他冷白皮肤上细微的纹理和低垂的眼睫。他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种磁性的低沉,几乎是贴着她的耳畔响起,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
“新的观测点。放学后,图书馆门口。五点。”
说完,不等林小满有任何反应,他首起身,目光在她瞬间爆红的脸颊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然后转身,像来时一样突兀,步履沉稳地走回了讲台旁自己的座位。留下林小满一个人僵在座位上,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反复回荡着他最后那句低语:
“新的观测点。放学后,图书馆门口。五点。”
这……这算什么?约会?还是……新的“观测”指令?
整个下午剩下的时间,林小满如同置身梦境。辅导课的内容彻底成了背景噪音。她像个提线木偶,机械地跟着翻书、记笔记,思绪却早己飞到了放学后的图书馆门口。心跳时快时慢,脸颊的温度就没降下来过。顾沉舟那句“一起失败”和“新的观测点”在她脑中疯狂交织,像一场永不停歇的风暴。
放学铃声响起,林小满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她没有等张悦,也顾不上收拾得是否整齐,抱着书包就冲出了教学楼。深秋的傍晚,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初雪将至的气息。
她跑到图书馆门口时,离五点还有十分钟。门口空无一人。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她裹紧了外套,在原地不安地踱步,手指冰凉,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腔。
他会来吗?这算不算……约会?如果是约会……天啊,她和顾沉舟?!这个念头本身就让她头晕目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五点整。
图书馆厚重的木门被推开。
顾沉舟走了出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蓝白校服,外面随意套了一件深灰色的薄呢外套,身形挺拔得像一棵冷杉。他似乎刚在图书馆里查阅了什么,手里还拿着两本厚书。他目光扫过空荡的门口,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的林小满身上。
他的步伐依旧沉稳,径首走到她面前。寒风卷起他额前的几缕黑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沉静的眼眸。他没有寒暄,没有解释,只是看着她,简单地说了两个字:
“走吧。”
然后,他便转身,朝着校园里一条相对僻静、通往小花园的林荫道走去。没有问“你愿意吗”,没有说“去哪里”,只是理所当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让她跟上。
林小满愣了一下,看着他的背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瘦却坚定。那句“一起失败”再次在她心头响起。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雪意的空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迈开脚步,小跑着追了上去。
她没有问“去哪里”,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深秋的校园小径上。梧桐树的枝桠光秃秃地伸向铅灰色的天空,寒风穿过,发出呜呜的声响。空气冰冷,林小满的脸颊却依旧滚烫。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他沉稳的步伐声,在寂静的小路上交织回响。
顾沉舟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走着,仿佛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语言。
就在他们即将走到小花园入口时,一片冰凉的东西,轻盈地、无声地,落在了林小满的鼻尖。
她下意识地抬头。
灰暗的天空中,无数细小的、洁白的冰晶,正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下雪了。
今年的初雪,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降临了。
细小的雪花落在顾沉舟乌黑的发梢,落在他深灰色外套的肩膀上,也落在了林小满仰起的、带着惊讶和微红的脸颊上,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冰凉。
走在前面的顾沉舟似乎也察觉到了。他停下了脚步,微微仰起头,望向飘雪的天空。细碎的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眼睫上,让他过于冷峻的侧脸线条,在初雪的映衬下,竟显出一种难得的、近乎温柔的静谧。
林小满站在他身后,看着雪花中他清瘦挺拔的背影,看着他被雪花点缀的、微微扬起的侧脸,心湖里翻涌的波澜,仿佛在这一刻被这洁白的初雪温柔地覆盖,沉淀为一种奇异的、带着寒意的安宁。
观测者停下了脚步。
被观测者仰望着同一片初雪的天空。
冰冷的公式被雪覆盖。
未定义的“在意”,在无声飘落的初雪中,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