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躲开风浪的老张
九十年代末那场席卷大地的下岗寒潮,终于撞上了这座北方工业城市的大门。国营红星机械厂里,空气沉重得吸一口肺都发疼。厂区喇叭里一遍遍循环着通知,冰冷的声音撞在斑驳的红砖墙上,碎成无数惶惶不安的低语,在灰蒙蒙的厂区里幽灵般盘旋。公告栏前,贴出的第一批下岗名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围在那里的人脸色惨白,眼神空洞。
张建国缩着脖子,像只受惊的鹌鹑,从那些绝望的脊背后面飞快地溜过。他不敢看那些名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老张中等身材,年轻时或许还算挺拔,但多年生活的重压己让他习惯性地微微佝偻着背,肩膀似乎总也舒展不开。头发花白稀疏,过早地爬上了头顶和两鬓。脸庞瘦削,刻着深深的法令纹和眉间纹,像被生活用刻刀反复雕琢过。皮肤是常年室内工作缺乏阳光的苍白,带着一种被账本和焦虑浸泡过的疲惫感。
他是厂里的老会计,手指头拨拉了大半辈子算盘珠,清白得连账本都透着股旧报纸的味道。可这年头,清白顶饭吃吗?他家里,妻子李芬经营的小饭馆勉强糊口,女儿张薇刚上大学,儿子张浩还在念高中,哪个不是吞金兽?他这根顶梁柱要真折了,这个家就得塌。
回到财务科那间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气息的办公室,气氛更是凝固。老马,一个快退休的老会计背着他,正偷偷把几本厚厚的旧账簿塞进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动作鬼祟,手都在抖。
“老马,你这是……”张建国嗓子发干,声音压得极低。
老马猛地一哆嗦,蜡黄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看向门口,确定没人,才一把攥住张建国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建国……帮帮老哥!就这一回!主任……主任让我把这几本‘处理’掉!他说……他说只要这次帮他抹平了,保我留下,还能给你也弄个稳当!”
帆布包的拉链没拉严,张建国眼尖地瞥见账页一角—那墨迹簇新得刺眼,绝非老账。一股热血“嗡”地冲上头顶。主任那副油光水滑、永远挺着啤酒肚的嘴脸浮现在眼前。这哪是“抹平”?这是要他们这些老实人当替死鬼,用黑账顶缸!愤怒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恐惧狠狠攫住了他。
“不行!”张建国猛地甩开老马的手,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又猛地压下去,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嘶哑得厉害,“老马,这脏水沾上了,一辈子洗不清!是要坐牢的!”老张眼睛不大,眼神常常是浑浊、带着点怯懦和谨慎的,习惯性地低垂着看地面或桌面,很少首视他人,只有在被逼到绝境时,才会爆发出短暂却惊人的锐利光芒。
老马绝望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浑浊的泪水涌了出来。张建国胸口剧烈起伏,那几本新得刺眼的假账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灼痛。他猛地拉开自己那个用了十几年、边角都磨破的旧抽屉,手伸进去,指尖触到一抹冰凉-那是他举报车间主任克扣工人劳保用品的匿名信,写好了却一首没敢寄出。
这一次,不再犹豫了。他一把抓起那封信,又飞快地撕下一张便签纸,用尽全身力气写下几个歪扭却如刀刻的字:“假账在老马帆布包,在主任保险柜”,连同那封旧信,胡乱塞进一个空白信封。
趁着午后人最疲沓、走廊空寂的档口,他像一道灰暗的影子,贴着墙根,溜到了厂区深处那栋独立的小楼—纪委办公室门口。门口那斑驳的绿色举报箱,像个沉默的怪兽张着黑洞洞的嘴。他心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肋骨,手指抖得差点捏不住那轻飘飘的信封。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冰冷空气,用尽全力,把信封捅进了那条狭缝。
“哐当”一声轻响,在死寂的走廊里却如同惊雷。张建国浑身一激灵,再不敢回头,跌跌撞撞地逃离了那栋小楼,后背的棉袄瞬间被冷汗浸透。
风暴来得快得超乎想象。几天后,警笛凄厉地划破厂区上空凝固的铅灰色云层。主任和老马被戴上手铐押走的画面,成了红星厂历史上最惊心动魄的一幕。
厂里炸开了锅,议论纷纷,看张建国的眼神都带着探究和敬畏。他成了英雄?不,他只是那个被命运推到墙角、慌不择路捅了马蜂窝的倒霉蛋。他整夜整夜失眠,一闭眼就是手铐的寒光和主任被带走时投来的、毒蛇般阴冷的回眸。
饭碗暂时是保住了,可那巨大的惶恐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经历过下岗潮的生死边缘,那份深入骨髓的不安感从未真正消散。他像一只背着沉重壳的老蜗牛,小心翼翼地探触着外部世界,稍有风吹草动就想缩回自己的壳里。
为了妻儿的温饱,他可以忍受屈辱和高压,但骨子里那份属于老派工人的、近乎迂腐的清白感,是他最后的底线。他的“勇敢”不是冲动,而是被恐惧和绝望逼到墙角的绝地反击。
他只是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的普通人,这“幸运”,带着锋利的棱角,硌得他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