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上的喧嚣像潮水般涨起来时,林清砚正蹲在工棚角落,小心翼翼地擦拭那本湿透的戏本。他从石野的铁皮柜里翻出半盒抽纸,一层层铺在纸页上,指尖捻着纸巾边缘,轻轻按压,生怕扯坏了脆弱的纸纤维。
字迹被水洇得有些模糊,“游园惊梦”西个字的小楷却依旧风骨分明。他想起师父教他唱这折戏时,总说“眼波要像春水,身段要似弱柳,可骨子里得有股撑住台面的劲儿”。那时他不懂,只觉得水袖翻飞间,杜丽娘的魂都在戏词里了。
“啧,这字写得真俊。”
石野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林清砚手一抖,抽纸掉在地上。他抬头,看见石野扛着根钢筋站在门口,赤着的胳膊上淌着汗珠,古铜色的皮肤在晨光里亮得晃眼。
“没打扰你吧?”石野把钢筋靠在门框上,随手拿起挂在门后的毛巾擦脸,水珠顺着下颌线滚进脖颈,没入工装领口。
“没有。”林清砚慌忙捡起地上的抽纸,把戏本往身后藏了藏。
石野却己经看见了,他走过来,蹲在林清砚旁边,视线落在戏本上:“这是……昆曲?”
林清砚愣了下,抬头看他:“你知道?”
“听我妈哼过。”石野抓了抓头发,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像错觉,“她以前总爱听收音机里的戏,说那调子能挠到心尖子上。”
林清砚没接话。他从石野的语气里听出点什么,像被雨水泡软的旧棉花,藏着说不清的沉。
“你是唱昆曲的?”石野又问,指尖无意识地着地上的水泥缝,那里还沾着昨晚的泥点。
“嗯。”林清砚轻轻应了声,指尖捏紧了抽纸,“算是。”
“算是?”石野挑眉,“这还有算不算的?”
林清砚低下头,看着戏本上洇开的墨迹,声音轻了些:“现在……不算了。”
石野没再追问。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不算了”,老马以前是木匠,现在不算了;老李以前是厨师,现在不算了。生活这东西,总爱把人的“算是”磨成“不算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林清砚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工装传过来:“饿了吧?走,带你去食堂吃饭。”
工地食堂是个大铁皮棚,十几张长条木桌摆得歪歪扭扭,空气中飘着馒头和咸菜的味道。石野领着林清砚进去时,正在吃饭的工友们都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林清砚身上,带着好奇和打量。
“野哥,这是……”一个年轻工友挠着头问,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林清砚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的工装。
“捡的。”石野言简意赅,拉着林清砚走到角落的桌子旁,“坐下。”
林清砚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指尖蜷缩起来,刚要坐下,就见石野端着两个大白馒头和一碗小米粥过来,“啪”地放在他面前,又从口袋里摸出个咸鸭蛋,在桌角磕了磕,熟练地剥开来。
“吃。”石野把蛋黄塞进他碗里,自己拿着蛋白往嘴里塞,“别管他们,这群家伙半年没见过像样的人了,见了谁都像看猴。”
工友们被他说得哈哈大笑,有人喊:“野哥,这小帅哥是你亲戚啊?看着细皮嫩肉的,可别被工地上的灰呛着。”
石野瞪了那人一眼:“吃你的饭,话多。”
林清砚小口喝着小米粥,粥熬得糯糯的,带着淡淡的米香。他看石野三两口就吞了个馒头,腮帮子鼓鼓的,像只满足的松鼠,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笑什么?”石野抬眼,正好撞见他的笑,愣了一下。
林清砚慌忙低下头,掩饰般地咬了口馒头:“没什么。”
石野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有点痒。他没再追问,只是把自己碗里的咸菜夹了一半过去:“多吃点,看你瘦的,风一吹就能倒。”
吃过饭,石野要去上工,临走前给林清砚找了个小马扎,让他在工棚门口坐着晒太阳。“别乱跑,工地上的机器没长眼。”他叮嘱了一句,又从口袋里摸出个橘子塞给他,“解闷。”
橘子带着阳光的温度,林清砚捏在手里,看着石野的身影消失在脚手架后面,才慢慢剥开橘子皮。橘瓣多汁,甜里带着点酸,像此刻的心情,复杂却不坏。
他坐在小马扎上,看着工地上忙碌的景象。石野正和工友们一起抬钢筋,喊着号子,声音洪亮。阳光落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汗珠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林清砚看着他紧绷的手臂肌肉,看着他弯腰时露出的紧实腰线,看着他被工友拍肩膀时爽朗的笑,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他慌忙移开视线,假装看远处的塔吊,耳根却悄悄红了。
中午休息时,石野带着一身汗回来,手里拿着个军绿色的水壶。“渴了吧?”他把水壶递给林清砚,“凉白开,我刚晾的。”
林清砚接过来,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水带着淡淡的甜味,是加了红糖的。他抬起头,对上石野的目光,那人眼里带着点不自在,别过头去:“看什么?喝你的水。”
“谢谢。”林清砚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石野“唔”了一声,从帆布包里翻出个面包,递给林清砚:“中午就吃这个,晚上让老王给你炖点汤。”
林清砚接过面包,看着石野狼吞虎咽的样子,忽然说:“我帮你做点什么吧?总不能一首白吃白住。”
石野咽下嘴里的面包,挑眉看他:“你会做什么?搬砖还是扛钢筋?”
林清砚被问住了,他除了唱戏,好像什么都不会。他低下头,有点沮丧:“我……我会叠衣服,会扫地。”
石野看着他蔫蔫的样子,像只被雨淋了的小猫,忍不住笑了:“行,那你就帮我把昨天换下来的衣服洗了吧。”
他指了指墙角的盆,里面泡着他昨天湿透的工装。林清砚立刻点头:“好。”
石野去旁边的水龙头打水,林清砚蹲在盆边,拿起肥皂往衣服上抹。布料粗糙,搓起来有些费力,他的手很快就红了。石野站在旁边看着,见他笨手笨脚的样子,忍不住说:“我来吧,你这细皮嫩肉的,别磨破了。”
“不用。”林清砚摇摇头,继续搓着衣服,“我能行。”
石野没再坚持,只是站在旁边看着。阳光透过铁皮棚的缝隙照进来,落在林清砚的发顶,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他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长长的睫毛垂着,像两把小扇子。石野看着他专注的样子,心里忽然觉得很踏实,像找到了什么失落己久的东西。
衣服洗好后,林清砚把它们晾在工棚门口的绳子上。风一吹,衣服轻轻摆动,带着淡淡的肥皂味。石野看着那些衣服,又看看站在旁边的林清砚,忽然觉得,这个漏风的工棚,好像有了点家的样子。
下午上工时,石野走了没一会儿,就跑了回来。“差点忘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玩意儿,递给林清砚,“给你解闷。”
那是个用铁丝弯成的小蚂蚱,做得栩栩如生,触角和腿都很精致。林清砚接过来,指尖触到铁丝上的温度,心里暖暖的:“你做的?”
石野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闲着没事瞎捏的,不好看。”
“很好看。”林清砚把小蚂蚱放在手心,仔细看着,“谢谢你,石野。”
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没有带任何称呼,只是轻轻巧巧的两个字,却像羽毛似的,搔过石野的心尖。石野的脸有点热,“嗯”了一声,转身就跑,差点撞到脚手架上。
林清砚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阳光落在他脸上,像绽开了一朵温柔的花。
手里的小蚂蚱,在阳光下闪着淡淡的光,像个藏着秘密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