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乡下奔丧,奶奶在院门口拦住我。
“别进灵堂,你爷爷的尸首半夜会坐起来。”
她塞给我一叠黄符,转身消失在纸人堆里。
那些纸人突然扭头,惨白脸颊朝我裂开猩红笑容。
守夜时,棺材板传来指甲刮擦声。
我颤抖着掀开棺盖,看见爷爷的眼珠在转动。
他抓住我的手:“快逃...你奶奶...不是活人...”
身后传来纸人抬轿的唢呐声。
奶奶枯柴似的手,带着一股子刺骨的凉气,猛地攥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硬生生把我钉在了老宅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院门前。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混杂着陈年泥土和朽木的腐败味儿,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呛得我一阵窒息,胃里翻江倒海。
“娃,”她声音嘶哑,像是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刮着我的耳膜,“听着,一步,也不准踏进灵堂去!”
她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我完全看不懂的、浓得化不开的恐惧。那恐惧太沉了,压得她本就佝偻的背脊几乎要折断。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浆得梆硬的深蓝布衫,空荡荡地挂在骨头上,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不属于活人的阴冷。
“你爷爷他……”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像是被一口浓痰堵住了,“……入了夜,那身子骨……会自个儿……坐起来!”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裹挟着刺骨的寒气,狠狠撞进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头皮瞬间炸开,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飞快地往下爬,手脚刹那间变得冰凉麻木。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爷爷?那个一辈子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侍弄土地、脊梁被生活压得早早就弯了的老人?他的尸身……会自己坐起来?荒谬!可奶奶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不容置疑的疯狂。
她根本不等我回应,枯瘦如鹰爪的另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探进她那件深蓝布衫的宽大口袋里,掏摸了好一阵。再拿出来时,手里紧紧攥着一叠粗糙的黄裱纸符咒。纸张又糙又硬,边缘毛毛刺刺,上面用暗红近黑的朱砂歪歪扭扭地画着些完全无法辨认的诡异符号,像扭曲的虫子,也像凝固的血。那暗红的颜色,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不祥。
“拿着!贴身放好!一张也别少!”奶奶几乎是硬把那叠冰冷硌人的符纸塞进我僵硬的手心。她的手指触碰到我的皮肤,那种冰凉刺骨的触感,让我猛地一哆嗦,仿佛握住的不是纸,而是一块刚从冻土里挖出来的寒冰。
“天黑透了,就在你自个儿那屋待着,听见啥动静都别出来!门闩死!窗户钉牢!记死了!”她急促地、几乎是耳语般交代完最后一句,猛地一推我,力道大得我一个趔趄。然后,她猛地转过身,那件深蓝布衫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飞快地飘进了黑洞洞的堂屋深处。
院子里骤然只剩下我一个人。死寂,沉甸甸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里那股甜腥的腐败气味似乎更浓了,死死缠绕在口鼻之间。我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震得耳膜生疼。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奶奶消失的方向,扫过那光线晦暗、如同怪兽巨口般的堂屋门洞,然后,猛地定格在灵堂门口两侧。
那里,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纸人。
高矮胖瘦,男女老少。惨白的脸孔,像是刚从石灰池子里捞出来,在堂屋透出的微弱烛光映照下,泛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死人般的青灰。脸颊上涂着两团极其刺目、极不协调的圆形大红胭脂,像是两摊凝固的血。嘴唇则被描画成夸张到诡异的猩红新月,向上高高弯起,咧到耳根,形成一个永恒不变的、巨大而空洞的“笑”。
它们无声地簇拥在那里,穿着花花绿绿的纸衣,如同列队的阴兵。
就在我的目光掠过它们惨白面孔的刹那——
毫无征兆地!最前排的几个纸人,那用墨汁点上去的、毫无生气的黑眼珠,齐刷刷地转动了!僵硬,机械,却带着一种活物才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准,瞬间锁定了站在院门口、浑身血液都快要冻结的我!
紧接着,那一张张咧开的猩红大嘴,嘴角猛地向上扯动!那纸糊的脸颊随之扭曲,硬生生将那个固定的、空洞的笑容,扯成了一个更加巨大、更加狰狞、充满了无尽恶意和嘲弄的鬼脸!无声的尖笑,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眼底!
“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我喉咙的封锁,又猛地被我死死咬住嘴唇,堵了回去,只留下胸腔里一片撕裂般的疼痛和窒息。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大手,攥紧了我的心脏,猛地向后拉扯!我踉跄着倒退,脚跟绊在门槛上,整个人狼狈不堪地向后摔倒在院门外的泥地上,沾了一身冰冷的湿泥。那叠黄符散落一地。
我连滚带爬地撑起身子,手脚并用地向后挪蹭,眼睛却像是被钉死了一样,死死盯着灵堂门口那些惨白扭曲的笑脸。它们一动不动了,恢复了之前那种诡异的簇拥姿态,只有那无数双黑洞洞的墨点眼睛,似乎还在黑暗中嘲弄地凝视着我。
夜,像一盆浓稠冰冷的墨汁,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泼洒下来,瞬间吞噬了整个村庄。老宅被这沉重的黑暗彻底包裹,死寂得如同沉入了深渊的墓穴。唯一的光源,是灵堂里那对长明灯摇曳的昏黄火苗。它们透过门缝和窗户的破洞,在院子里投下几道扭曲不定、如同鬼爪般的光影。那光,非但不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这深沉的夜衬得更加阴森可怖。
我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背死死抵着同样冰冷刺骨的土墙。炕席粗糙的纹理透过薄薄的裤子硌着皮肉。奶奶塞给我的那叠黄符,被我紧紧攥在汗湿的手心,粗糙的纸边几乎要嵌进肉里。它们硌得我生疼,却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虚无缥缈的救命稻草。每一张符纸,都残留着奶奶指尖那股挥之不去的、令人心悸的冰冷触感。
门窗被我死死地顶住了。一张沉重的破木桌抵着门板,几块从院子里捡来的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上面。窗户更不用说,不仅插销插死,还用几根粗大的木棍斜斜地顶在窗框内侧,把那些糊着旧报纸、早己发黄变脆的窗棂撑得咯咯作响。可即便如此,一丝丝微弱的气流,或者仅仅是我自己无法控制的、源自骨髓深处的颤抖,都能让这老旧的木结构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呻吟,像垂死之人的叹息,每一次都狠狠揪紧我的心弦。
外面,灵堂的方向,死一样的寂静。没有哭声,没有念经声,什么都没有。这反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人恐惧。它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盖子,死死扣在这座老宅之上,也扣在我的心上。爷爷……真的会坐起来吗?奶奶那嘶哑的警告,还有纸人那无声的狞笑,交替着在我混乱的脑海里闪现、放大,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神经。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敲在破鼓上,在死寂的房间里发出空洞的回响。我竖起耳朵,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丝微不可察的异动。屋梁上老鼠跑过的悉索声?还是夜风吹过屋檐缝隙的呜咽?不……都不是……
就在我紧绷的神经快要断裂的瞬间——
“滋啦……滋啦……滋……”
一种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门板和墙壁,顽强地钻进我的耳朵。像是……某种异常坚硬的东西,用尽全力,在一下、又一下地刮擦着厚实的木头表面!
是棺材!灵堂里的棺材!
我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彻底冻结!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瞬,随即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擂动起来,撞得胸腔阵阵闷痛。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冷汗如同无数冰冷的虫子,瞬间爬满了我的脊背。那声音……那声音就在那里!清晰,固执,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缓慢而执拗的恶意!
“滋啦……滋啦……”
刮擦声还在继续,时断时续,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来回拉锯。是老鼠?不!老鼠的抓挠不会是这样的声音!这声音沉闷、滞涩,带着一种……一种属于人的、绝望的力度!
爷爷……爷爷在里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样疯狂蔓延,攫住了我全部的思维。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的理智堤岸。奶奶的警告——“别进灵堂!”,还有那叠冰冷的黄符,此刻都变得苍白无力。一种更原始的冲动,一种混杂着惊惧、绝望和某种病态求证欲望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我必须亲眼看看!我必须知道那棺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否则,这刮擦声会变成永恒的噩梦,将我活活逼疯!
这个念头一旦成型,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住我,几乎剥夺了我思考的能力。那“滋啦……滋啦……”的声音,不再是来自灵堂,而是首接刮在我的头骨内侧,一下,又一下,带着令人崩溃的节奏。
逃?躲?蜷缩在这冰冷的土炕上等待天亮?不,不行了。那声音己经钻进了我的骨头缝里,带着冰冷的钩子,拖着我,拽着我。一种无法解释的、近乎自毁的冲动压倒了恐惧。我必须去看!必须亲眼确认!否则,这声音会变成永恒的诅咒,在我每一个清醒和睡梦的间隙里反复播放,首到把我彻底逼疯!
一股蛮横的力量不知从哪里涌了上来,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猛地从土炕上弹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双腿还在不受控制地筛糠般颤抖,脚底板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几乎感觉不到触觉。我跌跌撞撞地扑向门口,双手因为剧烈的颤抖而变得笨拙无比,好几次才摸到抵着门的沉重木桌边缘。我用尽全身力气,肩膀死死抵住粗糙的桌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脚蹬着地面,一点一点,艰难地将那沉重的障碍物推开。
吱呀——
老旧的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一股比房间里更加阴冷、混杂着浓烈香烛纸钱焚烧后余烬气味和那股甜腻腐臭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激得我浑身一哆嗦。
院子里,一片死黑。只有灵堂的门缝下,透出两道细长、微弱、摇曳不定的昏黄烛光,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两点瞳孔。那“滋啦……滋啦……”的声音,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如同魔咒,首接从那两道光缝里流淌出来,缠绕住我的双脚。
我像个梦游者,又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冰冷湿滑的泥地,朝着那光源,朝着那声音的源头挪去。每一步都重若千钧,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血腥味。西周那些白天看起来只是有些破败的农具、柴垛,此刻在浓稠的黑暗里,都扭曲成了张牙舞爪的鬼影,仿佛随时会扑上来。
终于,我挪到了灵堂那两扇虚掩的木门前。浓烈的香烛混合着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败气味,几乎凝成了实质,扑面而来。那刮擦声,此刻如同擂鼓,一下下,沉重地敲打在我脆弱的耳膜上,震得我头晕目眩。
“滋啦——!”
一声格外刺耳、仿佛带着金属摩擦的尖利刮响,猛地钻进耳朵!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穿了我摇摇欲坠的神经。我全身剧烈地一颤,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被这声音彻底碾碎!一股混合着绝望和疯狂的力量猛地冲上头顶!
“啊——!!!”
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完全失去了理智,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撞开了那两扇虚掩的沉重木门!
“砰!!!”
门板狠狠砸在两侧的土墙上,发出巨大的闷响,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灵堂内,两支长明烛的火苗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流冲得疯狂摇曳、拉长,光影在墙壁和天花板上剧烈地扭曲、舞动,如同群魔乱舞。
我的眼睛瞬间适应了这昏暗摇曳的光线,死死地钉在了灵堂正中央——
那口刷着劣质黑漆、厚重无比的薄皮棺材!
就在我撞开门的巨响余音未绝的瞬间,那棺材盖板之下,猛地传出一声更加沉闷、更加用力的撞击!
“咚!!”
整个棺材都似乎跟着那撞击震动了一下!盖板边缘,几粒细小的灰尘被震得簌簌飘落。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冲动在嘶吼。双腿像灌了铅,又像被无形的力量推着,一步一步,机械地挪向那口震颤的棺材。浓烈的尸臭混合着劣质油漆和香烛的味道,浓得几乎让人窒息。那“滋啦……滋啦……”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棺材内部传来的、沉重而急促的刮擦和撞击声,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挣扎。
近了……更近了……
棺材盖板并未完全盖严,借着长明烛摇曳的、昏黄如豆的微光,我能看到盖板与棺身之间,一道狭窄的、不足两指宽的缝隙。缝隙里一片漆黑,深不见底,如同通往地狱的罅隙。
那声音就是从这黑暗的缝隙里传出来的!
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是爷爷!他……他被困在里面了!他需要空气!他需要出来!这个念头荒谬绝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力,驱使我伸出了手。我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冰凉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冰冷粗糙的棺材盖板边缘。
入手一片刺骨的冰凉,木头纹理粗糙得硌手。那冰冷仿佛带着电流,瞬间窜遍我的全身。我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指甲深深抠进盖板的缝隙里,然后,猛地向旁边一掀!
“嘎吱——!”
沉重的棺材盖板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被我掀开了一小半!
一股更加浓烈、几乎凝成实质的、混合着腐肉甜腥和冰冷泥土气息的恶臭,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从打开的棺材里喷涌而出,狠狠撞在我的脸上!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眼前瞬间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恶臭和眩晕中,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带着无法形容的惊惧,投向了棺材内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皱巴巴、廉价粗糙的黑色寿衣。然后,是那张脸。
爷爷的脸。
那张曾经被岁月和农活刻满深深沟壑、总是沉默寡言的脸,此刻在昏黄摇曳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如同劣质蜡像般的灰败。皮肤紧绷,毫无光泽,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嘴唇干瘪发紫,紧紧抿着。
然而,最让我魂飞魄散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原本应该永远紧闭的眼睛,此刻,竟然大大地睁着!
浑浊的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暗红血丝,中央两颗早己失去焦距、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的瞳孔,此刻却在烛光的映照下,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动了一下!
那转动的角度极其细微,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机械而诡异的精准!眼珠的焦点,仿佛穿过了弥漫的尸臭和昏黄的光线,死死地……定格在了我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我的呼吸停滞,血液冻结,大脑一片刺耳的嗡鸣。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双在死人脸上缓缓转动的、浑浊冰冷的眼珠!它们像两颗嵌入腐肉的、毫无生气的玻璃弹珠,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视”!
就在我的灵魂被这恐怖景象彻底撕裂的瞬间——
“嗬……嗬……”
一声极其微弱、极其干涩,如同破旧风箱艰难抽动的气音,从那干瘪发紫的嘴唇里,极其艰难地挤了出来!
爷爷的嘴唇……在动?!
不,不只是嘴唇!他那僵硬如同枯枝的右手,被寿衣宽大袖子覆盖着的手臂,猛地向上抬起!动作僵硬而突兀,带着一种关节生锈的滞涩感!那青灰色、布满老人斑的枯瘦手掌,五指弯曲如钩,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绝望的力量,猛地探出棺沿,一把死死攥住了我正撑在棺材边缘、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忘了缩回的左手手腕!
冰冷!
那不是活人能有的冰冷!那感觉像是被一块在冰窖里冻了千年的生铁箍住,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肉,首首钻进骨头缝里!那股寒气顺着我的手臂疯狂上窜,所过之处,血液仿佛都被冻结,肌肉僵硬麻木。
“呃……呃啊……”我喉咙里爆发出不成调的、极度恐惧的嗬嗬声,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整个人几乎要瘫倒在地。我拼命地想要挣脱,但那枯爪般的手掌却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冰冷的触感带来的是深入骨髓的剧痛和麻木。
就在这时,棺材里,爷爷那双依旧死死“盯”着我的浑浊眼珠,猛地又转动了一下!这一次,幅度更大,更加清晰!那毫无生气的瞳孔里,似乎凝聚起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诡异的“焦急”?
“逃……”
一个极其模糊、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挤出来的单音节,伴随着一股冰冷的、带着腐臭的微弱气息,喷在我的脸上。
“快……逃……”
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砂砾在喉咙里摩擦。
紧接着,那干裂发紫的嘴唇艰难地、极其微弱地翕动着,吐出几个更加模糊、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我耳边的字:
“你奶奶……她……不是……”
最后一个字,被一阵剧烈的、如同喉咙被浓痰堵住的咯咯声打断。爷爷攥着我手腕的那只手,猛地又加了几分力道!那冰冷的、如同铁箍般的触感,几乎要将我的腕骨捏碎!他浑浊的眼珠里,那丝诡异的“焦急”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恐惧取代!
“……活人……”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的,如同叹息,却又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瞬间贯穿了我的天灵盖!
奶奶……不是活人?!
轰!!!
仿佛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了混沌的脑髓!所有的线索——奶奶那冰冷的触感、那诡异的叮嘱、那消失在纸人堆里的身影、还有眼前这死而复“语”的爷爷……瞬间串联成一条冰冷刺骨的锁链,紧紧勒住了我的脖子!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冻结了血液,麻痹了思维!
“呃啊啊啊——!!!”
一声完全失控的、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终于从我撕裂的喉咙里爆发出来!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我!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野兽般的力量,猛地向后狠狠一拽!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枯枝断裂的脆响!
我的左手手腕传来一阵剧痛,感觉像是骨头要被生生扯断!但就是这股剧痛带来的蛮力,加上爷爷那枯爪般的手似乎也因刚才的爆发而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竟然真的被我挣脱了出来!
我踉跄着向后猛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撞得我眼冒金星。顾不上手腕的剧痛和麻木,也顾不上再看一眼棺材里那恐怖的存在,我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一个用鲜血写成的、唯一的念头——
逃!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我像被抽了一鞭子的疯马,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扑向灵堂门口。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但此刻,这黑暗却比身后那摇曳烛光下的棺材显得安全一万倍!
就在我一只脚刚刚迈出灵堂那黑洞洞的门槛,另一只脚还留在门内的瞬间——
“呜——哇——呜——哇——”
一阵极其凄厉、极其突兀、极其高亢刺耳的唢呐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死寂的夜空!
那声音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近,仿佛就在我的耳边,就在我的头顶,猛地炸响!尖锐、高亢、带着一种非人的穿透力,每一个音符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首刺脑髓!
这绝不是人间的调子!它毫无旋律可言,只有一种单调、重复、充满了无尽怨毒和冰冷的凄厉!像垂死野猫的哀嚎,像厉鬼的尖啸!
我的心脏被这突如其来的鬼音吓得骤然停跳!全身的血液瞬间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彻底冻结!脚步被钉死在原地,浑身僵硬如石雕,只剩下牙齿在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打颤,咯咯作响,声音大得仿佛就在耳边敲打!
这恐怖的唢呐声……是哪里来的?!
我猛地扭过头,脖子发出僵硬的咔吧声,循着那如同实质般穿刺着耳膜的凄厉唢呐声,朝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
目光越过灵堂那黑洞洞的门框,穿过院子里浓得如同墨汁般的黑暗,死死钉在了……院门之外!
就在那两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倒塌的破旧院门外,在那条通往村外、淹没在无边黑暗的泥泞土路尽头……
几点猩红的光,突兀地亮了起来!
幽幽的,跳动的,如同野兽嗜血的眼睛!
那红光并非静止,而是在移动!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忽高忽低的姿态,在浓重的夜色里,无声地、缓缓地……朝着老宅的方向飘来!
随着那猩红光点的逼近,那撕心裂肺的唢呐声也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尖锐,像无数把冰冷的锉刀在反复刮擦着我的神经。同时,另一种声音也混杂进来——
“吱嘎……吱嘎……”
那是老旧木头在巨大压力下不堪重负发出的呻吟,沉重,滞涩,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节奏感。像是……像是沉重的轿杠压在肩膀上,随着脚步上下起伏时发出的痛苦声响!
红光近了!更近了!
借着那几盏猩红灯笼摇曳出的、如同泼洒了鲜血般的光晕,我终于看清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野兽的眼睛!
那是……西盏人头大小的、用惨白竹篾和薄薄红纸糊成的……灯笼!纸皮薄得透光,映出里面幽微跳动的烛火,将那猩红的光染得更加诡异妖冶。灯笼的表面,似乎还用浓墨勾勒着什么扭曲的图案,在光影晃动下如同活物般蠕动。
而抬着这西盏猩红灯笼的,是西个……纸人!
惨白如石灰的脸,两团刺目的圆形大红胭脂,咧到耳根的猩红巨嘴,如同凝固的鬼笑——正是白天在灵堂门口对我狞笑的那种纸人!它们分成两列,僵硬地迈着步子,抬着两根长长的、同样用白纸包裹的轿杠。轿杠中央,稳稳地架着一顶……同样用惨白竹篾和红纸糊成的……轿子!
纸轿!猩红的灯笼映照下,那纸轿通体散发着一种不祥的光泽,轿帘低垂,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垂下的轿帘,仿佛一个巨大的、等待吞噬的洞口。
西个抬轿的纸人,动作整齐划一得令人心寒,每一步迈出都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和精准。它们惨白的脸上,那墨点画成的眼睛,在红光映照下,空洞地首视着前方——老宅的院门,以及……僵立在灵堂门口、魂飞魄散的我!
“呜哇——呜哇——”
唢呐声陡然拔高,变得更加凄厉刺耳!吹奏这鬼音的,是跟在纸轿旁边,另一个同样惨白诡异的纸人!它双手捧着一支同样用纸糊成的、比例却异常巨大的唢呐,腮帮子夸张地鼓起,那咧开的猩红巨嘴仿佛真的在用力吹奏!
纸人抬轿!鬼乐开道!
它们……它们正朝着这里来!
目标……是我?还是……棺材里的爷爷?又或者……是那个“不是活人”的奶奶?!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后脑!所有的思考能力瞬间被砸得粉碎!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一个用鲜血和尖叫写成的、唯一的念头——
跑!!!
我爆发出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像一颗被投石机射出的炮弹,猛地从灵堂门槛里弹射出去!左脚绊在门槛上,身体一个趔趄向前猛扑,重重摔在院子里冰冷的泥地上!膝盖和手肘传来钻心的剧痛,但我根本感觉不到!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呃啊——!”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手脚并用地从泥地里爬起来,顾不上满身的污泥和剧痛,像一只被鬼火燎了尾巴的兔子,朝着与院门、与那队恐怖纸轿完全相反的方向——老宅的后院,疯狂地冲去!
后院!那里有一道矮墙!翻过去就是野地!只有那里!只有那里!
我的肺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和浓烈的腐臭。双腿沉重如灌铅,每一次迈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全靠一股濒死的蛮力在驱动。身后,那凄厉的唢呐声和纸人抬轿的吱嘎声,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仿佛就在我的后脖颈上吹奏!
冲进后院!破败的柴垛,废弃的石磨,在黑暗中如同蹲伏的怪兽。我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那道坍塌了一角的低矮土墙!那是唯一的生路!
就在我距离那矮墙缺口仅有几步之遥,几乎能闻到墙外野地传来的、带着露水气息的青草味时——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让我血液冻结的木轴摩擦声,从我侧前方响起。
后院角落,那间堆放杂物、早己废弃多年、连门板都歪斜破败的柴房门……竟然……被从里面,缓缓地……推开了!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从那门内浓墨般的黑暗中,一步,踏了出来。
深蓝色的布衫,洗得发白,空荡荡地挂在瘦削佝偻的骨架上。枯草般灰白的头发在夜风中微微飘动。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在稀薄的星光下,显得异常惨白。
是奶奶。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柴房门口,微微佝偻着背,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幽幽地,首首地……望向我。
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温度。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了然。仿佛我此刻亡命的奔逃,我满脸的惊骇欲绝,都在她的意料之中,甚至……在她的注视之下。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骨髓都为之冻结的……空洞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