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还残留着棺材表面那种非金非石、如同湿透皮革混合尸蜡般的粘滑冰冷触感。照片的边角异常锋利,在过于剧烈的颤抖下,轻微划破了指腹。细微的痛楚夹杂着一丝温热的血液气息,在这片凝固恶意的空间中格外刺鼻。
照片上那清晰的画面,却如同亿万吨的寒冰洪水,彻底封冻了我的五脏六腑。
是妈妈。那张在无数个模糊童年梦境中反复出现、又被时光冲刷得渐渐褪色的温柔脸庞,此刻在幽暗中以绝对清晰的姿态重现了。她微笑着,碎花裙子的图案在泛黄的相纸上晕开淡淡的旧日色彩。她的手搭在男孩肩上——那是我,十岁左右的我,照片里的小脸绷紧,眼神透着熟悉的怯懦。那是我,却又像一个被强行嵌入恐怖背景中的孤立剪影。
支撑着妈妈身体重量的轮廓,那棱角分明的深色木纹矩形,那弧度僵硬冰冷的弯曲金属包边……即使照片的边缘只吝啬地展露出一角,也足以确认它的本质——一口货真价实的棺材!而她倚靠在上面的姿态,松弛、自然,甚至带着一丝在那个年纪的我看来几乎陌生的亲昵依赖。
大脑在这冲击下彻底罢工了一瞬。意识深处那些刚刚灌入的、还在翻腾尖叫的死亡碎片——滚烫铅液灌喉的灼痛尖叫、活体剖腹的撕裂绝望、冰河水底的窒息冰冷——仿佛都被这张小小的照片瞬间冻结了。取代它们的,是一种更深沉、更根源的冰冷,一种灵魂本源被粗暴揭露后的剧痛和茫然。十年。父亲在那场暴雨倾盆的夜之后如同石沉大海,一同消失的母亲,留给我的只有无尽的疑问与深夜惊醒时的空洞。她……怎么会在这里?在这样一口诅咒凝聚而成的“记忆棺材”的照片里?!
“嗬……嗬……”
怀中传来的异响将我几近崩溃的思绪强行拽回现实。然然!她瘦小的身体在我手臂里突然爆发出剧烈的、不正常的痉挛!栗色的发丝下,那张小脸完全失去了血色,如同褪色的白纸,嘴唇呈现一种不自然的乌紫。她的眼珠正在以一种活物般令人胆寒的频率向上、向上翻动!漆黑的瞳孔快速缩小,几乎被眼白彻底吞没!
“眼……姐姐说……找到了……”然然被喉咙里奇怪的痉挛和气音挤压着,吐出破碎断续的呓语,“眼睛……我的……她要换上……”紧接着,她发出一种被强行塞入某种巨大硬物的、极度痛苦的剧烈干呕声!脖颈像充气般猛地胀起一圈,青紫色的血管在惨白的皮肤下如同藤蔓般暴突!
她不是在吐,是在被某种力量强行向体内塞进东西!
“然然!!”我怒吼出声,几乎要将她从臂弯里抖出来,却又本能地不敢用力,怕她的筋骨会在下一秒崩断!
几乎是同时,寂静被一种新的、阴森的韵律打破了。啵……啵……啵……
声音来自头顶正前方——那口巨大、凝聚了无数诅咒的“记忆棺材”!
棺材盖的中央,那些极度扭曲、痛苦凝结的人面浮雕中央,几个位置……突然诡异地蠕动起来!如同被吹鼓的腐坏水泡,缓慢、却又坚定地向上鼓起!那几张浮雕面孔的皮肤像是活着的、充满弹性的恶心皮膜,在一种无声的力量下向上拱起,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透明!透过薄得几乎要破裂的暗色“皮膜”,能看到下面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地……向上顶!一下,又一下!
是眼球!好几对正在疯狂转动、布满可怖血丝的眼球!它们死死地镶嵌在下方未知的黑暗空洞里,正以一种非人的蛮力,凶狠、固执地向上撞击着那层覆盖在上方的、由其他死者痛苦凝固而成的人面皮膜!每一次撞击,都带来一次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啵”声。每一次撞击,都让那层薄弱的皮膜在黑暗中拉扯出一个惊悚欲裂的凸起!
它们要顶破这层“窗户纸”,冲出来!
“好……新……眼睛……”棺材深处传来一声尖锐却模糊的低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颤栗。
怀里然然的痉挛瞬间到达了顶峰!她的身体像被强电流击中般猛地向上弹跳了一下,随即彻底下来。然而,在她、头颅无意识向后仰倒的瞬间——
那双眼睛!刚才还在向上翻白、只剩窄窄一线瞳孔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眼白依旧占据主导,但那细微的、仅存的瞳孔区域,颜色彻底变了!
不再是属于小女孩然然的栗棕色,甚至不是人类瞳孔常见的深棕或黑色。那瞳孔的中心,竟然碎裂出一种死寂的、如同沉淀了无数年尸河脏污的……浑浊灰白!
空洞。死气。那根本不是然然的眼神!
灰白色的瞳孔深处,却燃烧着一种冰焰般的、非人的专注。那目光精准无比地,如同探照灯般,死死钉在了我因惊骇而僵硬抬起的手中——那张被划破指尖后微微染上一点暗红的泛黄照片!
棺材上撞击皮膜的“啵啵”声骤然停止!
时间凝固了一瞬。
随即,整个寂静的地下洞穴被一种毛骨悚然的“悉悉索索”声覆盖!那声音从西面八方传来,像是无数细小的、带着湿冷硬壳的节肢生物在疯狂摩擦拥挤!声音的源头……竟然是脚下那些密布地表的、数以百计的绝望之坑!
每一个坑洞的边沿,原本堆积的深色、粘稠的新鲜泥土里,开始“生长”出东西!先是细小的、如同尖锐菌丝般的、半透明的白色物质渗出地表,快速伸展、凝结。它们扭曲缠绕,眨眼间形成细长如竹节的手指形状!然后是更多、更快的凝结……手掌……前臂……接着是模糊不清、如同融化蜡像般向下流淌着粘稠物质的肩膀、头部轮廓……无数只由冰冷尸气、污浊意念强行凝聚而成的灰白色肢体,如同腐朽森林里疯长的苍白菌菇,猛然间从每一个坑洞边缘破“土”而出!
它们没有完整形态,只有这些残破、拼凑、不断滴落粘稠冰冷液体的残缺肢体!
一只。两只。十只……百只……数不清的残缺手臂从坑洞边缘高高扬起!
更恐怖的是它们的“目标”。所有的动作整齐划一地停滞了一瞬后——骤然改变了方向!
数百只沾满污秽粘液、形态扭曲的灰白手臂,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在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寂静轨迹,齐刷刷地转向了我!每一根滴着浑浊粘液的手指,或扭曲,或残缺,或指尖尖锐,或残存骨茬,都无比精确地指向了我手中那张沾染着微末鲜血的照片!
手臂构成的苍白森林中,发出了一种重叠混合、如同无数亡魂在地底集体呜咽的低沉共鸣,模糊不清却又首刺灵魂:“……她……看到了……门打开了……钥匙……”
声音如同冰冷的潮水涌过脊椎。它们不是想要照片本身!它们的目标……是照片上那个女人!指向照片下缘那个被裁切掉的、黯淡金属徽章的部分!那一点反光……像是一把无形锁孔的形状!棺材!她靠在棺材上的姿态,那只无意点向金属构件的手……像是启动某个机关的活体密码!
“滚开!”一股混杂着愤怒、被欺骗的暴怒、以及面对这绝对诡异存在时爆发出的原始力量从我身体深处炸开!我猛地攥紧照片,如同要捏碎它,脚步踉跄着向后急退!怀中的然然像冰冷的货物般沉重下滑。
脚下那些苍白手臂丛林仿佛感应到我的动作,瞬间爆发!不再是僵首的指向,而是……扑!
如同腐烂沼泽突然射出的无数白色毒蛇!粘稠的污秽混合物从断肢截面喷洒而出,带着浓烈的腐败气息!灰白的影子在幽暗的光线下拖拽出撕裂般的残影!上百只残缺的手臂同时抓向我的脚踝、小腿!冰冷的触感如同电流,瞬间麻痹了接触到的皮肤!那绝不只是物理接触,更携带着一种抽取灵魂般的精神侵蚀!脑中母亲的笑容与棺木重叠的画面剧烈震荡,几乎要被这汹涌的恶意肢解!
膝盖一软,一只冰冷的手指骨钩住了我的脚筋!身体失去平衡,轰然向前栽倒!照片!我死死攥紧的照片脱手飞出!它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沾染着泥土和暗红血点的弧线,如同被命运嘲弄的蝴蝶,朝着棺材前端的黑暗边缘坠落!
不!
我挣扎着想伸手去捞,视野却被前方一个从深渊中浮出的巨大身影彻底填满,巨大的恐惧冰锥般贯穿了我的灵魂。
那口庞大、散发着不祥青白幽光的记忆棺材……无声地向上升起了!
不是整体的移动,而是沉重无比的盖子,如同被地心最深处的怨恨一点点推开,缓缓地……沿着侧面滑开了!
盖子与棺体摩擦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呻吟,如同沉睡千万年的巨兽在舒展它僵硬的关节。
盖子下方露出了内部空间,深不见底的浓稠黑暗,仿佛通往另一个宇宙的裂缝。
突然,裂缝边缘探出了一样东西。
它并非骨骼,亦非血肉。
而是缓缓流动的、散发着暗沉腥光的……铅!
如同某种活着的、极度沉重的液态金属!它像拥有生命的史莱姆,缓慢地沿着光滑冰冷的棺体边沿蠕动着向下淌!但那流动的形态绝非自然,它正以一个恐怖的速度……塑形!
首先是手腕……接着是覆盖着厚重、仿佛甲胄般流动金属质感的手臂……再向上,是绷紧的、流淌着沉重铅液的肩胛……然后,一个纤细却蕴含着无尽沉重压迫感的颈项轮廓开始凝聚!
那铅液流动的顶端——头部即将凝聚!
就在那头颅五官轮廓即将模糊成型的瞬间,铅液流淌的速度猛地停滞了一下。
就在那一瞬的凝固中,铅铸的脸上,眼睛位置的两团凹陷……骤然亮了起来!
不是之前棺材浮雕上那种不祥的血红。
而是一双……凝固着无与伦比的温柔,澄澈如水的眼睛。
是我记忆深处埋藏了十年、几乎己经被泪水泡烂的……妈妈的眼睛!
那双在照片里温柔注视我的眼睛!
只是此刻,那熟悉无比的温柔被无边无际的怨恨彻底冻结了!清澈的眼底深处,燃烧起足以焚尽一切的幽蓝色冰焰!
怨毒的视线穿透铅液的冰冷,瞬间锁死了我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