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外的日头爬过老槐树杈时,清虚道长用红绳捆紧的毛僵腿还在草席下微微抽搐。疯老道蹲在墙角,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残缺的符篆,酒葫芦空了,眼神却比来时清亮些。光道抱着一捆刚从屋外砍来的枯柴,指尖被粗糙的树皮磨出了红印,却顾不上疼,只顾着往灶膛里塞。
“师父,这柴够烧吗?”他扭头看向正在用糯米混合黑狗血浸泡毛僵腿的清虚道长。灶台上摆着三只粗瓷碗,碗里分别盛着清水、米糠和半块干硬的玉米饼——这是老汉从家里送来的谢礼。
清虚道长用桃木剑搅了搅木盆里的黑狗血,暗红的液体泛起细小的气泡:“够了。你且歇着,待会儿随我回山。”他指节敲了敲盆沿,毛僵腿在草席下猛地一颤,渗出的青黑色汁液滴进狗血里,立刻化作缕缕白气。
光道哦了一声,却没歇着,抓起墙角的破扫帚开始扫地上的落叶。疯老道忽然放下树枝,盯着他的背影说:“小娃子,你师父可是茅山清虚子,当年斩过三头吊睛白额尸的……”他声音渐低,又抓起空酒葫芦晃了晃,“咳,现在倒要给我这废人收拾烂摊子。”
清虚道长没接话,只是从布包里取出三枚铜钱,在掌心搓了搓,突然抛向空中。铜钱旋转着落在毛僵腿旁的泥地上,排成个歪歪扭扭的“艮”卦。他眉头微蹙:“地气逆行,恐有变数。光道,去把义庄门口那捆艾草拿来。”
光道连忙扔下扫帚跑出去。义庄门口的艾草沾着晨露,散发着辛辣的香气。他抱着艾草回来时,正听见疯老道嘟囔:“……当年若不是为了救那丫头,我也不至于……”声音突然顿住,见光道进来,便抓起地上的树枝狠狠划了道深痕。
清虚道长将艾草铺在毛僵腿周围,又取出一张黄符点燃,符灰落在艾草上,瞬间腾起一股白烟。那毛僵腿抽搐得更厉害,草席被顶得老高,露出一截长满黑毛的脚踝。光道吓得后退半步,却见清虚道长单手结印按在草席上,低喝:“定!”
草席猛地一沉,再不动弹。疯老道盯着清虚道长的手指,喉结滚动了一下,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扔过来:“喏,这是当年剩下的‘赤硝’,你路上带着。”油布包落在光道脚边,散发出刺鼻的硫磺味。
“收好。”清虚道长对光道说,自己则背起布包,“师弟,此地不宜久留,你好生调理,三月后我再来看你。”他顿了顿,又道:“那丫头若有消息,记得知会一声。”
疯老道猛地站起来,瘸腿在地上蹭出声响:“她早死了!死在那毛僵手里了!”他抓起酒葫芦狠狠砸在墙上,碎片溅到光道脚边,“你走吧!别再提了!”
光道跟着清虚道长走出义庄时,疯老道还在里面砸东西。村口的老槐树影拉得老长,几个村民远远躲在土坯房后张望,见他们出来,立刻关上了木门。
“师父,疯老道说的丫头是谁?”光道忍不住问。清虚道长脚步未停,只说:“过去的事了。”他指着前方连绵的青山,“看,那就是茅山,咱们的道观在半山腰。”
山路比来时的土路更难走,碎石硌得光道脚底生疼。他揣着疯老道给的赤硝,跟着清虚道长一步一步往上爬。走到第三座山坳时,日头己经偏西,光道饿得头晕眼花,肚子又开始咕咕叫。
“师父,还有多远?”他扶着一块大石头喘气,汗水顺着额角滴在石头上,很快就干了。清虚道长指着前方一片竹林:“过了这片林子就到了。”他停下脚步,从布包里取出那半块玉米饼,掰了一半递过来,“先垫垫。”
光道接过饼,咬了一小口,干硬的饼渣刮得嗓子疼。他看着清虚道长手里的半块饼,突然想起乱葬岗的麦饼,小声说:“师父,您也吃。”清虚道长笑了笑,把饼塞进他手里:“师父不饿,你先吃。”
穿过竹林,果然出现一座青瓦石墙的道观。观门匾额上刻着“清虚观”三个字,笔画间落满了灰尘。门是虚掩的,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响声,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角落里的香炉积了厚厚一层香灰。
“师父,这观里没人吗?”光道跟着走进来,踩得杂草沙沙响。清虚道长放下布包,指着正殿前的石坪:“以前有,现在只剩我一个了。”他走到井边,摇起一桶水,递给光道,“先喝口水,然后把院子里的草拔了。”
光道咕嘟咕嘟喝了半瓢水,冰凉的井水顺着喉咙滑下去,舒服得打了个哆嗦。他放下水瓢,就去拔草。草根系得很深,拔起来很费劲,没一会儿就累得满头大汗。清虚道长则坐在廊下,取出罗盘摆弄,偶尔抬头看看他。
太阳落山时,光道才把前院的草拔完,堆成了一小堆。他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却看见清虚道长在灶房门口生了火,锅里飘出米香。“过来吃饭。”道长招手道。
光道冲进灶房,见锅里煮着稀粥,旁边还有一碟炒野菜。他咽了口唾沫,拿起粗瓷碗就要盛,却被清虚道长拦住:“等等。”
道长从怀里取出三炷香,点燃后插在灶王爷的神龛前,然后转身看着光道:“光道,你可知拜师为何?”
光道捧着碗,愣住了:“为了学道,降妖除魔。”
“不止。”清虚道长走到他面前,目光温和却严肃,“学道先学做人,拜师需明本心。你从乱葬岗跟我来,一路未曾抱怨,拔草做饭亦肯出力。但我茅山弟子,入门需行拜师礼,从此恪守门规,不得懈怠。”
光道放下碗,心脏砰砰首跳。他想起爹娘把他丢在城隍庙时,也是这样严肃的眼神。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师父,我愿意拜师!我会听话,会好好学道!”
“好。”清虚道长点点头,从布包里取出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此乃我入门时的道袍,虽己破旧,却也沾了些灵气。你且穿上。”
光道连忙接过道袍,套在身上。道袍太长,袖子都快拖到地上,他挽了好几道才露出手。清虚道长看着他,捋了捋胡须:“从今往后,你便是我茅山派第二十西代弟子,道号‘光尘’。取‘光而不耀,和光同尘’之意。”
光道——不,光尘——又磕了三个头,额头碰到冰凉的石板,心里却暖烘烘的。他终于有了自己的道号,有了真正的家。
“起来吧,吃饭。”清虚道长扶他起来,“从明日起,每日卯时初刻起来吐纳,辰时扫地劈柴,巳时学习符篆……”他一边说,一边给光尘盛粥,“引气入体是根基,需得耐心练习。”
光尘端起碗,稀粥还是热的,野菜有点苦,但他觉得是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他大口大口地喝着,眼泪却掉进了碗里。
“哭什么?”清虚道长问。
“没……没哭。”光尘抹了把脸,咧嘴笑了,“就是觉得,粥太烫了。”
清虚道长笑了笑,没再说话。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光尘身上的旧道袍上,也落在灶台上跳动的火苗上。光尘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靠磕头换饭吃的小叫花子了。他是茅山弟子光尘,有师父,有道观,有要学的本事,还有……要走的路。
吃完饭,清虚道长拿出一张泛黄的纸卷,上面画着奇怪的姿势和线条。“这是‘引气诀’的图谱,”他指着图上一个盘膝而坐的人像,“今夜你先照此打坐,意守丹田,感受体内气息流动。”
光尘接过纸卷,借着油灯看得入神。清虚道长则走到院子里,对着月亮举起桃木剑,剑尖有微弱的荧光闪过。光尘知道,那是师父在修炼。他悄悄走到门口,看见师父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像一棵挺拔的松树。
他回到屋里,学着图谱上的样子盘膝坐下,闭上眼睛。肚子里的稀粥暖洋洋的,可怎么也感觉不到什么气息。他想起师父说的“耐心”,便咬紧牙关,继续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眼皮越来越沉,就在他快要睡着时,突然感觉小腹处好像有一丝微弱的热气,像刚喝完的稀粥一样,暖暖的,很舒服。他猛地睁开眼,那丝热气却又消失了。
“师父!”他兴奋地跑出去,“我感觉到了!肚子里有热气!”
清虚道长收回桃木剑,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很好。这便是‘气感’,是引气入体的第一步。记住这种感觉,明日继续练习。”
光尘用力点头,心里比吃了蜜还甜。他回到屋里,重新盘膝坐下,闭上眼睛,脑海里一遍遍回忆着那丝热气的感觉。窗外的月光很亮,照得道观的屋檐像镀了一层银。光尘知道,这只是开始,以后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很多难关要过。但他不怕,因为他有师父,有了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