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死寂得如同坟墓。惨白的天光被蒙尘的玻璃窗过滤得更加冰冷，无力地涂抹在水泥地和斑驳的墙壁上。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像一层化不开的膜，却怎么也压不住那从骨髓深处丝丝缕缕渗出的土腥与血腥混合的气息。每一次吸气，肺叶都像被砂纸摩擦，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拖拽着千疮百孔的躯壳。
左脸。
那不再是单纯的伤口。那是一块被强行烙在皮肉与灵魂上的诅咒印记。深可见骨的撕裂狰狞地盘踞着，边缘焦黑翻卷，如同被地狱烈焰舔舐过。暴露的暗红肌理和惨白骨茬，在昏黄灯下触目惊心。而最令人灵魂战栗的，是那几道如同凝固毒液般、深深嵌入创口边缘和深处的……惨绿色光痕！
它们在呼吸。
是的，随着我每一次微弱的喘息，那惨绿的光痕极其微弱地……明灭着。每一次明灭，都带来一阵钻心刺骨的灼痛和冰冷的针刺感，仿佛有亿万只细小的、带着金属倒钩的毒虫，正贪婪地啃噬着暴露的神经末梢，并向大脑深处钻探。那灼痛与冰冷交织的诡异感觉，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那场血肉祭坛的“馈赠”并未结束。
“十二……骨窟……”
医生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脸色依旧煞白，捂着刚才被无形寒意刺痛的眼睛，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和一种深切的忌惮。他死死盯着我左脸上那道非人的伤痕，又扫过我紧攥着塑封袋的左手，喉咙滚动了几下，声音干涩嘶哑：
“那地方……是雷公山最深的禁忌！比月亮山黑水涧的洞葬还要邪乎！老辈人说……那是‘巫傩祖灵’真正的……埋骨之地！是连通阴阳的……‘枉死城’入口！活人进去……从来没有出来过的！”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你……你这伤……邪性得紧！听我一句劝……别去！离那地方越远越好！你这命……算是捡回来了！再往里闯……”他摇了摇头，后面的话淹没在沉重的叹息里，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怜悯。
埋骨之地？枉死城入口？活人无归？
冰冷的字眼如同淬毒的冰锥，一根根钉入残存的意识。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西肢百骸。但比恐惧更深的，是那烙印在灵魂深处、被脸上傩痕时刻灼烧着的……宿命感。
逃？能逃到哪里去？
脸上这永不愈合的伤口，就是一张通往地狱的单程票。叔叔的血书，是唯一的站台名。
我没有回答医生。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了左手的塑封袋。粗糙的塑料边缘硌着掌心，里面那半张染血的残页，如同唯一的热源，传递着叔叔最后绝望的指引。指尖隔着薄薄的塑料，能清晰地感受到纸张的纹理，感受到那狂乱潦草、深深凹陷的暗褐色字迹——“十二骨窟”。
病房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我粗重艰难的喘息，和医生惊魂未定的心跳在冰冷的空气中碰撞。窗外的天光似乎又黯淡了几分，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仿佛酝酿着另一场暴雨。
脸上的傩痕猛地传来一阵更加剧烈、如同被无形钢针反复穿刺的剧痛！那几道惨绿的光痕骤然炽亮了一瞬！一股冰冷粘稠的意念碎片，带着极致的烦躁和催促，如同毒蛇般狠狠刺入脑海：
“……蝼……蚁……聒……噪……封……口……”
意念碎片带着纯粹的非人杀机！
“呃啊——！”剧痛让我身体猛地一弓，喉咙里挤出压抑不住的痛哼！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病号服！
“你怎么了？！”医生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想上前，但脚步刚抬起，又硬生生顿住！他惊恐地看着我左脸上那骤然炽亮又迅速黯淡下去的惨绿光痕，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脸色瞬间变得比墙壁还要惨白！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再次撞在墙上，声音抖得不成调：“别……别过来！你……你脸上的东西……它在……动？！”
恐惧彻底压倒了他作为医生的职责。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病房门口，手忙脚乱地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头也不回地逃了出去，只留下慌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迅速远去。
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人。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脸上的剧痛缓缓平息，只剩下那持续不断的、如同毒虫啃噬般的灼痛和冰冷针刺感。惨绿的光痕恢复了微弱的明灭。但那冰冷的催促感，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并未消失。
我瘫在冰冷的病床上，如同搁浅的鱼。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几乎要将残存的意识彻底压垮。窗外的天光彻底消失了，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从蒙尘的窗棂缝隙里无声地渗透进来，迅速吞噬着病房内的一切。
夜晚降临。
黑暗带来了更深沉的死寂，也放大了所有的感官。脸上傩痕的每一次细微刺痛，都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病房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脚步声或模糊的交谈声，都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不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小时，也许更久。
就在意识在剧痛和疲惫的夹缝中昏昏沉沉，即将再次沉入黑暗时——
一种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病房紧闭的木门外……响了起来。
嗒……嗒……嗒……
声音很轻，很慢。像是……沾着水的……手指？或者……某种湿漉漉的……东西……正极其缓慢地、一下下地……刮擦着门板下方……
声音不大，在这死寂的病房里却清晰得如同在耳边响起！每一次刮擦，都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仿佛在试探，在寻找缝隙！
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喉咙！
谁？！
是医生？他去而复返？不！脚步声不是这样的！这声音……粘腻……冰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非人感！
嗒……嗒……嗒……
刮擦声持续着，缓慢而固执。声音的位置……似乎……在门板下方靠近地面的位置？
我僵在病床上，连呼吸都屏住了。眼睛死死地、惊恐地……瞪向那扇紧闭的、在黑暗中只剩下一个模糊轮廓的木门！
脸上的傩痕……毫无征兆地……再次剧烈地刺痛起来！那几道惨绿的光痕猛地爆发出比之前更加刺目的幽光！视野瞬间被一片惨绿色充斥！一股冰冷狂暴的意念碎片，带着极致的厌恶和……一丝……极其隐晦的……忌惮？如同决堤的洪水，狠狠冲入脑海！
“……守……尸……秽……物……驱……散……”
守尸秽物？！
阿娅？祖灵？还是……别的什么？！
就在这意念碎片炸开的瞬间——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令人头皮发麻的门轴摩擦声响起！
病房那扇紧闭的木门……下方……靠近地面的位置……那条狭窄的门缝……竟然……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极其缓慢地……顶开了一丝丝！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臭混合着浓重土腥和某种……类似陈旧香灰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从那条微启的门缝里……钻了进来！
紧接着……
一团浓密、湿漉漉、如同浸透了墨汁的……黑色头发……带着粘腻的光泽，如同活物般……从那狭窄的门缝里……悄无声息地……蠕动着……探了进来！
头发异常粗硬、纠结，贴着冰冷积灰的水泥地面，无声地蜿蜒、伸展……目标……首指病床上……僵首的我！
那粘腻的刮擦声……正是这头发在门板底部摩擦发出的！
“嗬——！”
巨大的惊恐瞬间冲垮了所有！喉咙里爆发出短促而嘶哑的惊喘！身体如同被电击般猛地向床头缩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带来一阵剧痛！
那团蠕动的黑发似乎被我的反应惊动，动作猛地一顿！随即，更加疯狂地……加速蠕动起来！如同嗅到血腥的毒蛇，猛地朝着病床的方向……窜了过来！
“滚开！！！”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虚弱！我嘶吼着，那只完好的左手如同本能般，猛地抓向枕边——那里，放着那个装着暗绿色金属粉末的塑封袋！
手指触碰到冰冷塑料的刹那——
嗡！！！
掌心中，那捧属于阿娅黑色石傩面挂坠的、早己冰冷的齑粉……毫无征兆地……再次传来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灼热的……悸动！
与此同时，脸上那狰狞的傩痕深处，那几道惨绿的光痕……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烈火，猛地……爆燃起来！刺目的惨绿光芒瞬间将整个床头照亮！
一股难以抗拒的、非我意志的狂暴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左手！抓着那个装着粉末的塑封袋，如同握着烧红的烙铁，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朝着地上那团急速窜来的、蠕动着的浓密黑发……砸了下去！
“砰！”
塑封袋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薄薄的塑料瞬间破裂！
里面那薄薄一层、散发着死寂幽光的暗绿色金属粉末……如同被惊动的尘螨，猛地……扬了起来！
粉末并未散落。
在接触到地面上那团蠕动黑发的瞬间……在脸上傩痕爆燃的惨绿光芒映照下……
那些细微的、暗绿色的金属颗粒……如同被赋予了生命！骤然……亮起了无数点极其细微、却同样惨绿幽光的……光点！
无数惨绿的光点，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瞬间……凝聚！勾勒！
在半空中……在黑暗与惨绿光芒交织的背景里……
凝聚成了一个……巨大、扭曲、不断向内旋转的……傩面图案的……虚影！
虚影只有脸盆大小，却散发着一种冰冷、古老、充满无尽怨毒与镇压意味的……恐怖威压！
“嘶——！！！”
一声非人的、充满了极致痛苦、恐惧和难以置信的尖锐嘶鸣，猛地从那团蠕动的黑发深处炸开！
那团浓密的黑发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烧，猛地剧烈抽搐、收缩！瞬间缩回了那条狭窄的门缝！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粘腻的残影！
紧接着，门外传来一阵极其混乱、充满了痛苦和怨毒的……指甲疯狂抓挠门板的刺耳声响！以及……一种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压抑的呜咽！
抓挠声和呜咽声持续了十几秒，然后……戛然而止。
门外……重新恢复了死寂。
只有那股浓烈的腐臭和土腥气，依旧固执地萦绕在病房冰冷的空气中。
脸上傩痕爆燃的惨绿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只留下那几道微弱明灭的光痕和更加剧烈的灼痛与针刺感。左手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无力地垂落在床边。
半空中，那由暗绿粉末凝聚成的、巨大扭曲的傩面虚影，也如同风中残烛，闪烁了几下，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只剩下地面上那层薄薄的、失去了所有光泽的……暗绿色金属粉尘。
病房内，死寂重新降临。
只有我沉重如破鼓的心跳，和脸上傩痕持续不断的、如同毒虫啃噬灵魂般的……低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