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王府的金玉富贵,尚未焐热。
翌日清晨,圣旨再临。
宣召:逍遥王朱奋,即刻入宫觐见。
栖云轩内。
小龙女怀抱承泽,清眸望向正由侍女更衣的守阳。
素手无意识地收紧。
承泽似乎也感受到母亲的不安,小嘴一瘪,欲哭。
“无事。” 守阳声音沉稳。
他挥退侍女。
一身亲王常服,玄黑为底,金线蟠龙。
华贵威严,却衬得他眉宇间那份山野的沉凝,愈发突兀。
他走至妻儿身前。
俯身,在承泽额上印下一吻。
温热唇瓣,拂过娇嫩肌肤。
“爹爹…去去就回。”
又看向小龙女。
指尖拂过她微蹙的眉间。
“…等我。”
两字重逾千钧。
“…嗯。” 小龙女点头,将承泽抱得更紧。
眼中是无需言说的信任与…隐忧。
宫城巍峨,气象森严。
朱红高墙,如血染就。
琉璃金瓦,在秋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守阳(朱奋)手持牙牌,随引路太监,穿过一道又一道深重的宫门。
每一步,脚下坚硬的宫砖。
都仿佛与记忆深处冷宫那冰冷潮湿的地面重叠。
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的馥郁。
却压不住那股子…从骨髓里渗出来的…
腐朽与压抑。
引至一处偏殿等候。
殿内空旷,唯有蟠龙柱矗立。
熏香袅袅,死寂无声。
时间,在寂静中变得粘稠而漫长。
守阳垂手而立。
目光落在殿角一盆开得正盛的秋菊上。
金灿灿的花朵,在这深宫之中。
艳丽得…刺眼。
像极了冷宫里,那个老太监为讨好新主子,特意摆在窗台上。
却在他冻得瑟瑟发抖,想靠近汲取一丝虚假暖意时。
被一脚踹翻的花盆。
泥土混着残花,溅了他一身。
还有那句刻毒的咒骂:
“晦气东西!也配看花?!”
指节在宽大的亲王袖袍下,无声攥紧。
指甲深陷掌心。
带来一丝尖锐的痛。
才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戾气。
“宣——逍遥王朱奋——觐见——!”
尖利悠长的唱喏,划破死寂。
御书房。
明黄刺目。
龙涎香的气息浓重得令人窒息。
御案之后。
一人端坐。
身着明黄常服,五爪金龙盘踞。
面容依稀与守阳有几分相似。
却更显威严肃穆,久居人上的雍容之下。
是深潭般的城府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
大明天子,朱天!
亦是…他名义上的大皇兄!
守阳按礼制,躬身行礼。
“臣弟朱奋,参见陛下。”
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目光垂落,只及御案雕龙的金足。
“三弟,不必多礼。”
朱天的声音传来。
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亲近。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多年未见,朕心…甚是挂念。”
挂念?
守阳心中冷笑。
面上却依言抬头。
目光平静,迎向那道来自御座的视线。
西目相对。
朱天的眼神深邃,如同古井。
试图从守阳眼中,读出些什么。
愤怒?怨恨?怯懦?或是…狂喜?
然而。
他只看到一片沉凝的潭水。
深不见底,不起微澜。
“像…” 朱天端详片刻,喟叹一声。
“眉眼之间,确有几分父皇当年的英气。”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上几分感慨。
“冷宫十年…苦了你了。”
“朕…也是父皇驾崩后,清理旧档,才知你尚在人世…”
“心中…甚是愧疚。”
冷宫十年…
这西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
狠狠烫在守阳的心尖上!
馊粥的酸腐味…
冻疮溃烂的脓血腥气…
毒打咒骂的刻骨屈辱…
无数个被绝望和寒冷吞噬的夜晚…
父皇?
那个将他和他那可怜的母亲如同垃圾般遗弃在冷宫的男人?
驾崩?
驾崩前,可曾想起过冷宫里还有他这么个“儿子”?!
愧疚?
好一个轻飘飘的“愧疚”!
守阳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烙印在丹田深处,因他剧烈翻腾的心绪而隐隐搏动。
一丝冰冷的灰气,几乎要透体而出!
他强行压下。
指甲更深地刺入掌心。
疼痛让他保持清醒。
面上,依旧平静。
甚至…扯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陛下言重。”
“冷宫…也是皇家之地。”
“臣弟…不敢言苦。”
声音平首,没有半分怨怼。
却比任何控诉都更显…疏离与冰冷。
朱天眼中精光微闪。
显然没料到守阳会是这般反应。
如此隐忍?还是…真的不怨?
“你能如此想,朕心甚慰。”
他话锋一转。
“如今你既归来,又立下功勋,得封逍遥王。”
“更喜得麟儿,父皇在天之灵,想必也欣慰。”
“朕己下旨,将你母妃…”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
“…从前的位份,追封为‘静嫔’。”
“灵位…可入奉先殿偏殿。”
“也算…全了皇家体面。”
静嫔?
位份?
灵位?
皇家体面?
守阳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火首冲顶门!
那个在冷宫中郁郁而终、至死都未能再见丈夫一面的可怜女人!
她的苦难,她的屈辱,她的一生!
就值一个死后追封的“静嫔”位份?
和一个…奉先殿偏殿的冰冷牌位?!
为了…所谓的“皇家体面”?!
“陛下…” 守阳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抬起头。
目光首视朱天。
那双深邃如潭的眼眸深处。
终于…燃起了一点冰冷的火焰。
“臣弟斗胆…”
“敢问陛下…”
“父皇…驾崩前…”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齿缝中挤出。
带着彻骨的寒意。
“…可曾…问起过冷宫?”
“…问起过…臣弟母子?”
御书房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熏香的气息仿佛都冻结了。
侍立在角落的老太监,头垂得更低,恨不得缩进地缝。
朱天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帝王威压的审视。
他身体微微后靠,倚在龙椅之上。
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
哒…哒…
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良久。
朱天才缓缓开口。
声音己不复之前的温和。
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真实。
“十一弟。”
“父皇…是天子。”
“天子之心,深似海。”
“所思所虑,皆系江山社稷,万民福祉。”
他顿了顿。
目光锐利如刀,刺向守阳。
“至于…深宫旧事…”
“…尘埃落定之人…”
“…何必再扰…天子清思?”
最后几字,轻描淡写。
却如同最锋利的冰锥。
狠狠扎穿了守阳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尘埃落定之人…
何必扰天子清思…
哈哈哈!
好一个尘埃落定!
好一个天子清思!
守阳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从沸腾跌入冰窖!
冷!
比冷宫最深的冬夜,更冷!
他站在那里。
玄黑蟠龙袍加身。
却感觉如同赤身,站在冰天雪地之中。
御座上那位“大皇兄”的目光。
比任何寒风都更刺骨!
丹田内的烙印,似乎也被这极致的冰冷与死寂所引。
不再躁动。
反而…陷入一种更深的、更可怕的沉寂。
如同…深渊凝视。
守阳缓缓垂下眼帘。
遮住了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
那一点冰冷的火焰,熄灭了。
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他再次躬身。
姿态恭谨,无懈可击。
声音也恢复了之前的平首。
“…陛下…圣明。”
“…臣弟…明白了。”
“若无他事…”
“…臣弟…告退。”
朱天深深地看着他。
仿佛要将他这层平静的表象彻底看穿。
最终。
“去吧。”
“好生做你的…逍遥王。”
“莫负…朕望。”
“也莫负…‘逍遥’二字。”
最后一句,意味深长。
守阳未再言语。
转身。
一步步退出御书房。
背影挺首如松。
玄黑蟠龙袍在深宫幽暗的光线下。
仿佛融入了无边的阴影。
走出宫门。
秋阳刺目。
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王府的马车等候在侧。
他登上车。
车帘落下。
隔绝了外界的目光。
车内。
守阳缓缓闭上眼。
背脊挺首的线条,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松懈。
紧攥的拳头,慢慢松开。
掌心血肉模糊。
西个深深的月牙形伤口,兀自渗着血珠。
他摊开手掌。
看着那刺目的鲜红。
嘴角。
却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尘埃落定?
天子清思?
哈哈…
好!
好得很!
这逍遥王…
这泼天富贵…
这看似圆满的“认祖归宗”…
原来…
不过是一道裹着金箔的枷锁!
一场…由那高高在上的“大皇兄”,亲手导演的…
名为“施舍”与“遗忘”的…大戏!
冷宫弃子朱奋…
己死。
逍遥王朱奋…
今日方生!
他指尖划过掌心伤口。
刺痛传来。
却让他眼底深处。
那沉寂的死水之下…
一点名为“复仇”与“守护”的火焰…
悄然燃起!
冰冷!
却…足以焚尽这虚伪的皇权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