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我趴在妈病房的窗台上。
手机攥得发烫。
屏幕上是外卖平台的扣款通知。
五百块。
比刀子割肉还疼。
护士从走廊那头过来。
白大褂下摆扫过地面。
带起一阵风。
“302床家属。
药费该续了。”
她把缴费单拍在护士站。
纸页拍打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格外响。
我捏着那张单子。
指节泛白。
上面的数字像一串烧红的烙铁。
五万八。
够我送三个月外卖。
不吃不喝的那种。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
陌生号码。
我划开接听键。
那头传来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厉先生。
考虑得怎么样了?”
是赵世雄的助理。
昨天在穹顶臻华酒店门口见过。
西装袖口绣着金线。
晃得人眼晕。
“我没钱。”
我说。
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赵总说了。
不用你掏钱。”
他轻笑一声。
那笑声从听筒里钻出来。
像虫子爬过皮肤。
“化工厂的工作。
包吃包住。
月薪八千。
够你妈吃药了。”
我盯着走廊尽头的窗户。
玻璃上沾着污渍。
像一张哭花的脸。
“那是污染最严重的车间。
进去的人没活过五年的。”
“总比现在就死强。”
他说得轻描淡写。
“要么签合同。
要么看着你妈停药。
选吧。”
电话挂断的忙音刺得耳膜疼。
我靠在墙上。
后背冰凉。
走廊里的时钟滴答响。
每一声都像踩在心上。
有人拍我肩膀。
回头看见张护士站在身后。
她手里端着托盘。
上面放着针管和药瓶。
“你妈刚才问你去哪了。”
她眼神往缴费单上瞟了瞟。
“这药确实贵。
但效果好。”
我没说话。
看着她走进病房。
门没关严。
能看见妈躺在病床上。
手背上扎着输液针。
管子里的药水一滴滴往下落。
像在数着日子。
手机又震了。
是前站点的老王。
他发来条语音。
嗓门大得能掀翻屋顶。
“小厉。
你可别犯傻!
赵世雄那孙子是什么人?
去年王各庄那个骑三轮的。
蹭了他车一下。
现在还在化工厂扛硫酸呢!”
我蹲在地上。
把头埋在膝盖里。
走廊的灯忽明忽暗。
照得影子在墙上扭曲。
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有人踢了踢我的鞋。
抬头看见个穿保安服的。
手里拿着个信封。
“302床家属?
有人给你送东西。”
信封很厚。
拆开一看。
是份合同。
还有一张银行卡。
合同上的字密密麻麻。
最显眼的是最后一行。
“自愿放弃工伤赔偿及健康索赔权”。
保安啐了一口。
往地上吐了口浓痰。
“赵世雄的人刚走。
说你要是不签。
这卡明天就冻结。”
他用脚尖碾着那口痰。
“小伙子。
别犟了。
这年头。
活着比什么都强。”
他转身走了。
军绿色的保安服在走廊里晃。
像一片飘不动的落叶。
我捏着那张卡。
塑料边缘硌得手心疼。
ATM机就在走廊拐角。
我走过去。
插卡。
输密码。
六个零。
屏幕上跳出余额。
五千块。
刚好够妈这几天的药费。
我盯着那个数字。
眼睛发酸。
像进了沙子。
回到病房时。
妈醒着。
她偏过头看我。
眼睛里没多少神采。
“小宴。
是不是没钱了?”
她伸手想摸我的脸。
抬到一半又落回去。
“要不。
咱不治了。”
“别胡说。”
我把被子往她身上拉了拉。
指尖碰到她的胳膊。
瘦得像根柴火棍。
“我找到好工作了。
工资高。
以后不用愁了。”
她笑了笑。
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
像朵晒干的菊花。
“你从小就不会撒谎。
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她抓住我的手。
那只手冰凉。
指关节突出。
“妈知道自己的身子。
别为了我毁了一辈子。”
病房门被推开。
两个穿西装的走进来。
领头的掏出个文件夹。
“厉先生。
签字吧。”
他把笔塞到我手里。
笔尖对着签名处。
墨水在灯光下泛着油光。
我看着妈。
她闭着眼睛。
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
像蝴蝶停在那里。
“我签。”
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
却像重锤砸在心上。
他们收走合同的时候。
我听见其中一个人小声说。
“又一个傻子。”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妈突然睁开眼。
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
“妈对不住你。”
我趴在床边。
把脸埋在被子里。
不敢让她看见我哭。
被子上有股淡淡的药味。
混着妈身上的气息。
让人心里发堵。
第二天一早。
我去站点办离职。
站长坐在办公桌后面。
手指敲着键盘。
屏幕上是斗地主的界面。
“小赵跟我说了。”
他头也没抬。
“你惹谁不好。
惹赵世雄?”
我把工牌放在桌上。
塑料牌面映出张苍白的脸。
“站长。
我那辆电动车。
能不能帮我卖了?”
“卖不上价。”
他终于抬头看我。
眼神里带着点同情。
“电池都快废了。
最多给你五百。”
“行。”
我说。
五百块。
够给妈买个保温壶。
病房里的水总凉得快。
走出站点时。
太阳刚出来。
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路边的早餐摊冒着热气。
油条在油锅里翻滚。
滋滋作响。
我摸了摸口袋。
只剩下三个钢镚。
是昨天找零剩下的。
有人拍我后背。
回头看见老王骑着电动车过来。
车筐里放着个塑料袋。
“给你带的。”
他把袋子塞给我。
里面是两个热包子。
韭菜馅的。
“我问过化工厂的老乡。
他们说里面的防护措施早就过期了。
进去等于送死。”
我咬了口包子。
韭菜的辛辣呛得眼泪首流。
“那你说我咋办?”
声音带着哭腔。
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老王蹲在路边。
从烟盒里抽出根烟。
点燃。
烟雾缭绕中。
他的脸显得模糊。
“我表舅在市纪委开车。
他说赵世雄那化工厂。
早就该封了。
就是没人敢动他。”
包子堵在喉咙里。
咽不下去。
我看着路上的车水马龙。
汽车鸣笛声。
小贩叫卖声。
混在一起。
像一首嘈杂的歌。
“谁会帮我?
一个送外卖的。”
他把烟头摁在地上。
用脚碾了碾。
“昨天那车祸。
我听说了。
有人看见赵世雄的车了。
在望江路的监控里。”
我猛地站起来。
塑料袋掉在地上。
包子滚出来。
沾了层灰。
“监控在哪?”
“早被删了。”
他叹了口气。
“赵世雄的侄子在交警队。
你斗不过他们的。”
风卷着落叶滚过路面。
像一群找不到家的孩子。
我捡起地上的包子。
拍了拍灰。
塞进嘴里。
干得噎人。
手机突然响了。
是医院的号码。
我心脏猛地一缩。
划开接听键。
护士的声音带着惊慌。
“302床家属!
快来!
你妈晕过去了!”
我撒腿就往医院跑。
路边的树飞快地往后退。
像被拉长的影子。
跑过十字路口时。
一辆黑色迈巴赫从我身边驶过。
车窗里。
赵世雄正对着电话笑。
手里把玩着个怀表。
链子在阳光下闪了一下。
我冲过去拍打车窗。
他却像没看见似的。
车子越开越快。
溅起的泥水打在我身上。
像无数个巴掌抽过来。
跑到医院时。
抢救室的灯亮着。
红灯在走廊里投下光斑。
像一块块血迹。
张护士站在门口。
看见我就摇头。
“送来太晚了。
靶向药断了六个小时。”
抢救室的门开了。
医生摘下口罩。
白大褂上沾着血。
“家属做好准备。”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们尽力了。”
我坐在抢救室门口的椅子上。
走廊里的时钟还在滴答响。
但我听不见了。
脑子里只有赵世雄那张笑脸。
和他手里的怀表。
那表链晃啊晃。
晃得人眼睛疼。
有人把一份文件塞到我手里。
是化工厂的合同。
签名处。
我的名字歪歪扭扭。
像个笑话。
窗外的天阴下来了。
风卷着乌云往这边跑。
看样子。
又要下雨了。
跟那天一样。
下得人心里发慌。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还是那个号码。
我划开接听键。
没等对方说话。
就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赵世雄在哪?”
“厉先生。
恭喜你。
明天可以去上班了。”
他的笑声像淬了毒的针。
“你妈……哦。
不用吃药了。
省不少钱呢。”
我把手机狠狠砸在墙上。
屏幕碎成蛛网。
像我此刻的心。
走廊里的人都看过来。
眼神里有同情。
有好奇。
更多的是漠然。
就像那天看着老头躺在雨里的路人。
就像看着我被欺负的保安。
就像……这个世界。
我捡起地上的手机碎片。
玻璃碴扎进手心。
血珠冒出来。
滴在那份合同上。
把我的名字染成了红色。
像一朵开在地狱里的花。
明天。
我就去化工厂。
他们以为我是去送死。
他们不知道。
我是去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用他们欠我的。
一点一点。
慢慢换。
雨终于下起来了。
砸在窗户上。
噼啪响。
像在为谁鼓掌。
又像在为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