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湖萍踪

旭淏雷踏下家门前最后一级石阶时，山风骤然变得陌生，裹挟着泥土与远方烟火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生于煊赫之极的世家，父亲执掌江湖中举足轻重的天机会，母亲乃千天寺手握实权的长老，外家更是讳莫如深的神秘势力，祖父的威名更是响彻武林。他是家族百年不遇的武学奇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心性却如深谷幽泉，未曾被权势浸染半分，反而澄澈明净，明辨是非，骨子里刻着对人性至善的笃信。祖父的箴言烙印于心：“武可摧城拔寨，德方立身安命。纵有撼山之力，亦不可为私欲踏破心中那道守护美好的界限。”

然则这份被重重锦绣包裹的纯净，在历经世事的家族长辈眼中，却成了踏入江湖的致命软肋。及冠那日，父亲屏退左右，语重心长：“雷儿，雄鹰终须离巢振翅。这红尘万丈，人心如渊，非家中这方净土可比。你需得去亲尝冷暖，去辨识真伪，学会独自在这纷繁万象中立足。”母亲未曾多言，只默默为他备齐行囊，那夜灯下，她指尖抚过每一件衣物，眼中是化不开的忧思。

“孩儿谨记。父亲、母亲，万望珍重。”旭淏雷的声音沉稳，带着初离襁褓的郑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翌日晨光初透，他拜别双亲。母亲将一包亲手整理的细软塞入他怀中，指尖微凉，千言万语终只凝成一句强抑的叮咛：“定要……平安归来。”山道蜿蜒，他步步下行，目光掠过叠翠青峦与涧边悄然绽放的野兰，心中却翻腾着离家前父亲话语激起的巨大困惑——这偌大江湖，当真仅以拳掌论高低？我但求心术端正、持身以正，不欺弱小，不违本心，难道还不足够安身立命？

山下数里，市井喧哗如潮水般涌来。一座烟火升腾的小镇闯入眼帘。旭淏雷踏入市集，仿佛一步踏入一个光怪陆离的陌生天地。蒸笼掀开的热浪裹挟着面食的香气，糖人小贩的吆喝穿透嘈杂，菜摊前主妇与商贩锱铢必较的声浪此起彼伏……这鲜活到近乎沸腾的尘世画卷，与他过去二十载只闻晨钟暮鼓、只伴拳风剑影的岁月截然割裂。新奇感掠过心头，旋即又被那份关于“实力”与“道义”的沉重思索压下。他沉浸于这巨大的反差之中，步履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心不在焉的迟滞。

忽然，他只觉肩头撞上一片温软，紧接着是两人一同倒地的闷响与一声压抑的轻呼。他瞬间惊醒，只见一位身着青碧罗裙的姑娘跌坐于地，一枚素白玉簪滑落鬓边，青丝微散，露出一张清丽绝伦却因痛楚而微蹙的面庞。那双骤然抬起的眼眸，澄澈如深秋寒潭，此刻清晰地映出他带着惊愕与歉疚的俊朗面容和腰间那枚温润无暇的白玉环佩。

“姑娘！万分抱歉！是在下失神莽撞！”旭淏雷慌忙起身，伸手欲扶，动作间世家子弟刻入骨髓的礼数展露无遗。方才相撞的刹那，他本能地收束了护体内劲，否则这姑娘怕是要受伤不轻。

女子并未借他的手，自己利落地站起，迅速抚平裙裾，声音清冽，如冰泉击石：“无妨，是我行路也未看顾周全。”她的目光在他脸上短暂停留，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锐利，瞬间又归于平静，俯身拾起那枚素簪。就在她俯身时，旭淏雷敏锐地捕捉到她腰间一抹极其黯淡的金属冷光，隐于裙褶之下，快得如同错觉。

日影渐近中天。旭淏雷态度恳切：“时近正午，累姑娘受此无妄之灾，在下心中实在难安。不知可否容我略备薄酒小菜，聊表歉意？”

“公子盛情心领。”女子摇头，语气疏离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边界感，“家中有急务待理，片刻耽搁不得。”她将玉簪利落地绾回发髻，动作干净利落，毫无寻常女子的娇柔。

“既如此，请务必允我护送姑娘一程。”旭淏雷坚持，言辞恳切，“否则在下于心何安？愧疚难当。”

青碧罗裙的女子眸光微凝，似在无声地权衡。眼前这锦衣公子，眼神澄澈坦荡，举止有度，确非宵小之徒。她终于颔首，声音依旧清冷：“如此……烦请公子引路，镇东柳叶巷。”没有多余寒暄，首接指明了方向。

两人并肩行于摩肩接踵的街市。旭淏雷谈吐温雅，带着初涉江湖者特有的好奇与真诚，询问些风土人情。女子应答简洁，寥寥数语却条理分明，偶尔提及镇上李姓乡绅强占民田的旧事，她那清冷的眉宇间倏地掠过一丝寒冰般的锐利锋芒，快如电闪，却让旭淏雷心头骤然一凛——那绝非闺阁弱质的幽怨，而是淬炼于血火、对世间不公刻骨铭心的憎恶与随时可拔剑而起的凛冽。这锋芒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却在他心中那点初遇的微澜之下，悄然沉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警醒与探究。

市声如沸，阳光将两人身影拉长，浅浅交叠于青石板上。前方巷陌幽深曲折，仿佛预示着一段未知的旅途，正铺展在这初离金玉之巢的贵公子脚下。这看似寻常的萍水相逢，竟隐隐透出命运交织的沉重气息。而在喧嚣人群的暗影里，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如同黏腻的毒蛇，正悄然锁定那抹青碧身影，无声地游曳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