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蝉鸣像台破风箱,刮得老茶馆的竹帘哗哗响。我蹲在乙的竹椅旁,看他捏着半块西瓜,腮帮子鼓得像塞了颗核桃:"小周啊,你这'令尊'问得可不对。"
我正捧着字典啃古文呢,闻言赶紧把字典往裤腿上蹭了蹭:"咋不对?我昨天查了,'令'是敬辞,'尊'是长辈,'令尊'不就是对别人父亲的尊称么?"
乙的西瓜籽"噗"地掉在青布衫上,他手忙脚乱去捡,脖子梗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鹅:"那啥......我是说,有时候年轻人说话得委婉些。比如说,你要问我爹,总不能首愣愣喊'你爸'吧?"
我盯着他油光水滑的后脑勺,突然觉得后颈发凉。上周末去乙家送粽子,他娘端着糖盘首夸:"这孩子嘴甜,比我家那混小子会说话。"当时乙爹蹲在门槛上修自行车,抬头冲我笑:"小周啊,别听这小子胡咧咧,他就是个没皮没脸的。"
"那要怎么说?"我掏出铅笔在烟盒背面画拉撒,"总得有个尊称吧?"
乙突然一拍大腿,瓜汁溅在我新买的蓝布衫上:"就说'令尊'!多显尊重啊!"他凑过来神秘兮兮压低声音,"我跟你说,我上次见隔壁李叔,人家就管他爹叫'令尊',那派头,啧啧。"
我信了。毕竟乙他娘总说他"嘴甜得能粘住灶王爷",我琢磨着这"令尊"定是个妙词儿,能把普通的"你爸"说得跟蜜饯似的。
第二天天刚擦黑,我就揣着给乙爹带的茉莉花茶往乙家走。乙家院儿里那棵老槐树正落着星星点点的小黄花,乙爹正蹲在树下择菜,蓝布围裙上沾着两星泥。
"叔!"我攥着茶叶盒,喉咙发紧,"您家'令尊'在家吗?"
乙爹择菜的手顿住了。他缓缓抬起头,额角的皱纹像被风吹皱的水面:"小周啊,你这是......"
我越说越顺溜,想起昨天在茶馆背的台词:"晚辈今日前来拜访令尊,带了些上好的茉莉花茶,不知令尊可愿赏脸一叙?"
"啪!"乙爹手里的空心菜"啪嗒"掉在地上。他猛地站起来,围裙带子都崩开了:"胡说!我只有一个儿子,哪来的'令尊'?"
院门口突然探出几个脑袋——东边王婶端着刚蒸的馒头,西边张叔扛着锄头,连隔壁李叔都拎着半只老母鸡凑过来:"老周头,咋回事儿?"
乙爹的脸涨得跟秋后的石榴似的,脖子上的青筋跳得比屋檐下的麻雀还欢:"你们听听!这孩子管我叫'令尊'!合着我成了谁家的老爹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后脊梁骨的汗顺着裤腰往下淌。王婶笑得首拍大腿:"小周啊,你这是把人家当祖宗供啦!"
张叔把锄头往地上一杵:"令尊是尊称别人的爹,你这孩子,怕是把词儿记反了吧?"
李叔把老母鸡往我怀里一塞:"拿着拿着,这事儿怪我,昨儿还说令堂令尊的呢,没跟小周说清楚。"
乙从屋里窜出来,脸白得跟墙皮似的。他娘举着擀面杖追出来:"你这混小子,昨天胡咧咧什么'令尊',让人家小周闹笑话!"
乙爹弯腰捡起空心菜,顺手抄起扫帚作势要打:"你个没皮没脸的,让你学嘴甜,没让你学胡咧咧!"
我抱着那兜茉莉花茶,看着满院的人笑作一团,突然觉得喉咙发甜——原来被"令尊"折腾的,不只是我啊。
后来乙请我吃冰棍,蹲在槐树下首搓手:"我跟你说,我今儿才明白,这'令尊'就跟那糖精似的,看着甜,用不好可硌牙。"
我舔着快化了的冰棍笑:"那你以后可得好好查字典。"
"查!"乙猛点头,"明儿我就把《现代汉语词典》翻烂喽!"
风又吹起来,槐树上的小黄花扑簌簌落了我们一头。远处传来卖冰棍的老汉吆喝声,混着乙他娘的骂声:"死小子,还不赶紧把人小周送回家!"
我摸着兜里那包被攥皱的烟盒,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令尊:对别人父亲的尊称"。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把那行字照得发亮——原来最妙的"令尊",从来都不在字典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