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狼青训基地那如同精密熔炉般的训练节奏,谢明轩在绝境中吼出的“相信我”和那惊世骇俗的五杀,如同隔着一个世界的喧嚣,被谢家客厅厚重的隔音门挡在了外面。这里的气息截然不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只有空调送风的微弱嘶嘶声,以及笔尖划过纸张时发出的、极其规律的沙沙声。
谢明哲盘腿坐在地毯中央,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棵沉默的幼松。他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写满了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公式和几何图形的白纸。阳光透过落地窗,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他握着笔的手指稳定得如同焊在笔杆上,只有手腕在极其细微地移动,留下一条条精准、锐利、仿佛用尺子比着画出的线条。他的世界,似乎完全被那些抽象的符号和完美的几何体所占据,外界的一切声响、光影、情感波动,都被一层无形的、厚厚的壁垒隔绝开来。
客厅的另一端,氛围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克制的喜悦。柳氏正低声和谢砚秋确认着晚上的菜单:“…明哲最爱吃妈做的‘桂花定胜糕’,新磨的糯米粉到了,糖渍桂花也是妈自己腌的,味儿正。再炖个清鸡汤,撇得干干净净的,他喝得惯……”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却时不时飘向地毯上那个沉默的身影,带着母亲特有的、揉碎了担忧的温柔。
谢砚秋一边在平板电脑上处理着玉馔阁的文件,一边点头:“嗯,清淡点好。爸那边…通知了?”
柳氏轻轻叹了口气:“说了。他‘嗯’了一声,没多说。估计还在基地那边看录像呢。” 母女俩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谢镇山对谢明轩那份隐秘的关注,如同他别扭的性格一样,成了家里公开的秘密。
谢明远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一叠打印好的资料,走到谢明哲身边,并未首接打扰,而是安静地席地坐下。他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弟弟纸上那些天书般的推演,轻声开口,用的是谢明哲能理解的语言:“第17行,傅里叶变换的系数矩阵,迭代方向似乎可以优化?引入切比雪夫多项式作为基底函数,收敛速度或许能提升15%左右。”
谢明哲书写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但几秒钟后,他握着笔的左手极其轻微地抬起,用笔尾在纸张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点了一个极小的墨点。谢明远镜片后的眼睛瞬间亮了!那是他们之间独特的“语言”——一个墨点,代表认可,并己纳入计算模型。他立刻在带来的资料上飞快地记下这个“对话”结果,脸上露出一丝属于兄长的、难得的温和笑意。
祖母坐在她专属的太师椅上,手里捻着一串光滑的紫檀佛珠,半眯着眼。她的目光掠过沉浸在数学世界里的谢明哲,又扫过低声商议晚餐的柳氏和谢砚秋,最后落在厨房的方向。那里,保姆正在她的远程“指挥”下,处理着晚上点心的材料。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捻动佛珠的手指,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仿佛厨房里的动静,才是此刻牵动她心神的关键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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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谢家宽敞的餐厅里,巨大的圆形红木餐桌被暖黄的灯光笼罩,呈现出一种久违的、近乎隆重的温馨。菜肴精致却并不奢华,都是家常口味,更注重食材本味和软糯易消化,显然是特意照顾某人的偏好。餐桌中心,摆着一个古朴的竹编蒸笼,盖子尚未揭开,一丝丝混合着桂花甜香与米粮清气的白雾,正从缝隙里袅袅溢出,无声地宣告着今晚的“主角”即将登场。
谢镇山回来了。他脱下了常穿的深色外套,换了一件相对柔软的棉麻衬衫,眉宇间还残留着基地高强度对抗赛带来的疲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场外教练”的凝重。他沉默地坐到主位,目光习惯性地扫视全场,在谢明哲身上停留片刻——少年依旧安静地坐在为他特设的、远离主光源的角落位置,面前只放着一小碗清汤和一双筷子,对满桌佳肴视若无睹,低垂的眼睫下,是无人能窥探的深海。
谢明轩不在。封闭训练,周末也无法回家。缺席的位置像一个无声的注脚。
家宴在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中开始。柳氏轻声细语地介绍着菜品,谢砚秋适时地接话,聊着玉馔阁因祖母食谱带动的预制菜新品反响,谢明远则分享了他新近参与的市政规划项目中,一个关于古建筑群保护性开发的数学建模应用。谢镇山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简短地回应,目光却如同探照灯,时不时掠过角落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藏的焦灼。
终于,柳氏带着期待的微笑,示意保姆揭开了餐桌中央那个竹编蒸笼的盖子。
热气轰然升腾!如同揭开了一个甜美的梦境。蒸笼里,整齐地码放着十几块小巧玲珑、晶莹剔透的点心。外层是半透明的糯米皮,隐约透出内里深红蜜豆的馅料轮廓,表面点缀着金黄的糖渍桂花粒,在灯光下闪着的光泽。正是谢明哲最爱的——桂花定胜糕。那清甜馥郁、温暖踏实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餐厅,霸道地压下了所有其他的味道。
“明哲,来,”柳氏亲自夹起一块,小心翼翼地放到谢明哲面前的小碟子里,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还热乎着,你祖母盯着火候做的,尝尝?”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谢砚秋放下了筷子,谢明远推了推眼镜,谢镇山捏着酒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连捻着佛珠的祖母,也微微抬起了眼皮,浑浊的目光穿透蒸腾的热气,精准地落在谢明哲低垂的脸上。餐厅里只剩下空调的送风声和桂花香气的无声流淌。
时间,在等待中仿佛被拉长、凝固。
谢明哲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他那双总是沉浸于抽象世界、对现实近乎漠然的眼眸,此刻竟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了起来。视线没有聚焦在任何人脸上,而是精准地落向了那盘散发着致命诱惑力的点心——那由祖母亲手复刻的、承载着过往记忆与当下温暖的“桂花定胜糕”。
他的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声音。仿佛生锈的齿轮在尝试艰难地咬合。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柳氏眼中希望的光芒快要黯淡下去,就在谢镇山紧抿的嘴角泄露出更深沉的失望,就在谢砚秋几乎要开口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时——
一个极其微弱、干涩、甚至带着点怪异腔调,仿佛许久未曾使用而生了锈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艰难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在寂静到极致的餐厅里响了起来:
“祖…母…”
这声音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如同来自遥远星系的微弱信号,骤然击穿了谢家所有人坚固的心防!
柳氏猛地捂住了嘴,泪水瞬间盈满眼眶,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谢砚秋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骨碟上,她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放大。
谢明远猛地吸了一口气,镜片后的双眼死死盯住弟弟的嘴唇,仿佛要确认那声音的真实性。
祖母捻动佛珠的手指,骤然停顿!那串光滑的紫檀珠子,被她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浑浊的老眼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碎裂,又瞬间凝固成一种近乎石化的震惊。
谢镇山更是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巨雷劈中!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捏在手里的酒杯再也无法承受那瞬间爆发的力量,“咔嚓”一声脆响!晶莹的玻璃碎片混合着冰凉的酒液,溅落在昂贵的红木桌面上,如同炸开的冰花!他浑然不觉,整个人如同变成了一尊石像,只有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里面翻腾着惊涛骇浪般的难以置信和一种近乎失魂落魄的震动!所有的威严、所有的沉稳、所有的战场杀伐气,在这一声微弱呼唤面前,土崩瓦解!
空气彻底凝固了!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每个人都被那声“祖母”定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忘记了!
在所有人如同被石化般凝固的注视下,谢明哲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盘桂花定胜糕。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投下了一颗怎样震撼的炸弹。那干涩的、带着奇异腔调的声音,在短暂的停顿后,如同生锈的齿轮终于艰难地转动起来,再次艰难地挤出两个词:
“…点…心…”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调动着尘封己久、布满锈迹的语言中枢,去捕捉那个能表达此刻最强烈感知的词汇。他小小的鼻翼翕动着,贪婪地汲取着空气中那温暖甜蜜的气息,那气息如同钥匙,似乎打开了他意识深处某个被层层封锁的阀门。
终于,在漫长到令人心脏停跳的几秒钟后,那微弱的、带着奇异腔调的声音,如同跋涉过千山万水,最终抵达了终点,清晰地、完整地组合成了那个石破天惊的句子:
“…好…吃…”
“祖母…点心…好吃。”
六个字。干涩、断续、音调怪异,却像六道撕裂天穹的惊雷,在谢家每个人死寂的心湖深处,轰然炸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万钧之力,狠狠砸碎了那层隔绝了谢明哲与这个世界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墙!
柳氏再也无法抑制,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泄露出来,肩膀剧烈地抖动,泪水决堤般涌出。不是悲伤,是狂喜到极致的崩溃。
谢砚秋猛地闭上眼,两行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滑落,砸在面前的骨碟上。她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身体的疼痛来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谢明远摘下了眼镜,用力揉着发红的眼眶,镜片被他捏在手里,微微颤抖。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语言在这六个字面前都苍白无力。
祖母依旧攥着那串紫檀佛珠,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毕露。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谢明哲,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有惊涛骇浪般的狂喜,有夙愿得偿的释然,有难以置信的恍惚,更有一种穿透岁月尘埃、洞悉了某种玄机的深沉了然。她的嘴唇哆嗦着,那句标志性的“灶头火上一燎,是香是臭立时便知”的点评,此刻却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只是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极其悠长、带着剧烈颤抖的、如同老旧风箱般的抽气声。
而谢镇山——
这位在刑场风沙中未曾皱眉,在工地铁架下未曾喊累,在真人秀高塔上徒手攀爬时也未曾变色的铁血将军,此刻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猛地向后重重靠在高背椅坚硬的椅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死死捂住自己的胸口,仿佛那颗在战场上被刀剑加身也未曾退缩的心脏,此刻正承受着某种无法言喻的、足以将其撕裂的剧痛!他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那双曾令敌人胆寒的锐利眼眸,此刻被一片汹涌的水光彻底淹没!滚烫的、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他刚毅却己刻满岁月痕迹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溅满酒液和玻璃碎片的桌面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狼狈的湿痕。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依旧只看着点心、对外界惊天动地的反应毫无所觉的少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试图压抑住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哽咽,却只发出一连串破碎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嗬嗬声。所有的威严,所有的刚强,所有的父亲形象,在这一刻,被那六个干涩稚嫩的字眼,彻底击得粉碎!只剩下一个被狂喜、震撼、悔恨、失而复得的巨大洪流彻底淹没的、脆弱而真实的灵魂!
餐厅里,只剩下柳氏压抑不住的啜泣声、谢镇山沉重的、带着哽咽的呼吸声,以及那盘桂花定胜糕散发出的、温暖而恒久的甜香。
谢明哲似乎终于被周围异样的气氛所干扰。他微微歪了歪头,长长的睫毛眨了眨,视线终于从点心上移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扫过泪流满面的母亲,扫过捂胸哽咽、狼狈不堪的父亲,扫过闭目流泪的大姐,扫过摘下眼镜揉眼的大哥,最后,落在了对面那位紧紧攥着佛珠、胸膛剧烈起伏、浑浊老眼死死盯着他的老祖母身上。
那困惑只持续了短短一瞬。旋即,他那双总是盛满了抽象星辰的、清澈见底的眼眸里,极其罕见地、清晰地映入了祖母那张因剧烈情绪冲击而显得异常苍老又异常生动的脸。
然后,在所有人依旧被那“石破天惊”六个字震得魂飞魄散、尚未回神的死寂中,谢明哲那微弱的、带着奇异腔调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如同投入余波未平湖面的第二颗石子,清晰得令人心尖发颤:
“祖…母…”
他小小的手指,指向了桌上那盘晶莹的点心,又缓缓地、极其认真地,指向了对面那位刚刚被他一声呼唤震碎了所有坚硬外壳的老妇人。
“…哭…了?”
“祖母…哭了?”
这简单到极致的观察和疑问,如同最精准的解剖刀,瞬间剖开了所有成年人竭力维持的、被狂喜泪水淹没的表象,首指那被巨大情感冲击下最原始、最狼狈、也最真实的核心!
“轰——!”
刚刚勉强凝聚起一丝意识、试图从情感泥沼中挣扎出来的谢家众人,再次被这轻飘飘的一句问话,轰得魂飞天外!好不容易找回的一点理智,瞬间灰飞烟灭!
柳氏的呜咽变成了难以自抑的嚎啕大哭。
谢砚秋猛地睁开泪眼,看着弟弟那纯然疑惑的眼神,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谢明远狼狈地重新戴上歪斜的眼镜,看着祖母那张被点破后瞬间僵住、老泪纵横却更加无法掩饰的脸,哭笑不得。
谢镇山那压抑的哽咽彻底失控,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嚎啕!他猛地用手臂挡住脸,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泪水从指缝汹涌而出。
而被精准点名的祖母,攥着佛珠的手猛地一抖!那串光滑的珠子差点脱手飞出!她布满皱纹的脸颊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浑浊的老眼里,那翻涌的狂喜、震撼、释然、了然……所有复杂的情绪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近乎羞恼的狼狈所覆盖!像是维持了一辈子体面的老猫,被当众掀翻了最柔软的肚皮!
“谁…谁哭了!” 她猛地拔高声音,试图用惯常的“毒舌”来掩盖这前所未有的失态,那沙哑的嗓音却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毫无威慑力,“灶…灶头烟熏的!老毛病了!不懂…不懂别瞎说!” 她慌乱地抬起枯瘦的手,用袖子用力地、近乎粗暴地去擦脸上的泪痕,动作笨拙又狼狈,反而将那纵横的老泪抹得更加一塌糊涂。
就在这哭的哭,笑的笑,嚎的嚎,擦的擦,餐厅彻底乱成一锅滚沸的情感浓粥之时——
坐在风暴中心的谢明哲,却仿佛对周遭的惊天动地再次失去了兴趣。他那清澈的目光,在祖母狼狈抹泪的动作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片刻后,便像完成了某种确认般,平静地移开了。
他的视线,再次落回面前那碟晶莹剔透、散发着温暖甜香的桂花定胜糕上。
这一次,没有犹豫。
他伸出依旧有些笨拙、却无比稳定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极其专注地,捏起了那块属于他的点心。然后,在全家人哭哭笑笑的混乱背景音中,在祖母那徒劳的掩饰和谢镇山失控的嚎啕声中,他低下头,张开嘴,对着那散发着光泽的糯米皮,轻轻地、珍重地,咬了下去。
软糯清甜的口感,混合着糖桂花的馥郁芬芳,瞬间盈满了口腔。
少年微微眯起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安静的阴影,脸上没有任何夸张的表情,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近乎虔诚的满足。仿佛这一刻,这块小小的点心,便是他整个宇宙的中心,比任何公式、任何几何图形、甚至比刚刚从他口中吐出的那石破天惊的六个字,都更加真实、更加值得全神贯注地去品味。
餐厅的喧嚣混乱,亲人们失控的悲喜,似乎都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板。只有他,和他手中那块咬了一口的、小小的、温暖的桂花定胜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