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的日子，在谢镇山片场挥斥方遒、柳氏网店稳扎稳打、谢明远重燃斗志、谢明玉琴音初试、谢明哲数学星辰冉冉升起的节奏中，似乎终于拨云见日，踩在了某种名为“希望”的坚实土地上。连带着那间逼仄的出租屋，空气里都少了些沉甸甸的生存焦虑，多了些对未来模糊却热切的憧憬。
然而，在这片“欣欣向荣”之下，却有一隅始终保持着近乎凝固的沉静，如同一块被时光遗忘的琥珀。
谢家祖母。
她依旧是那个盘着旧式发髻、穿着浆洗发白的斜襟布衫、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老妇人。岁月在她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却没有磨去那份属于将军府老太君的威仪与挑剔。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沉默地坐在那张属于她的、被磨得油亮的藤椅上，目光穿透小小的窗户，投向外面那个光怪陆离、喧嚣沸腾的世界，眼神里混杂着审视、不解，以及一丝被强行按捺的、属于旧时代掌权者的落寞。
厨房，是她在这个新世界里唯一勉强能施展拳脚、并牢牢掌控的“领地”。当柳氏或谢砚秋试图用电磁炉、电饭煲这些“奇技淫巧”时，她总会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然后默默拿出自己专用的那口沉甸甸的铁锅和长柄木勺，用灶台那原始的、需要手动调节旋钮的煤气火苗，固执地坚守着她的烹饪“道统”。
她对现代调味品的鄙夷更是深入骨髓。味精？那是“邪魔外道”，坏人口感！鸡精？更是“投机取巧”，失了本味！各种瓶瓶罐罐的酱料？在她眼中无异于“穿肠毒药”，只会掩盖食材的天性！她只用盐、自家熬制的猪油、以及一点点最纯粹的酿造酱油。在她手下，即便是最普通的青菜豆腐，也能焕发出一种返璞归真、首击灵魂的鲜美。谢家人私下里都承认，祖母做的饭菜，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能抚慰肠胃更熨帖心灵的“家”的味道，是任何现代调味都无法复制的。
这种固执，在谢砚秋一次“胆大包天”的提议下，终于爆发了。
“奶奶，您看，”谢砚秋拿着手机，献宝似的凑到祖母藤椅边，屏幕上是一家装修得极具格调、在美食APP上评分高达4.9星的网红餐厅“云之味”的精美菜品图片，“这家店最近火得不得了！主打‘新中式创意融合菜’，说是用现代手法演绎传统风味。好多美食博主都吹爆了，说是‘味觉的极致体验’、‘颠覆认知的东方美学’！咱们家现在日子好过些了，要不…我请您去尝尝鲜？也看看这‘新派’到底是个啥门道？” 谢砚秋的提议带着几分讨好，几分好奇，也藏着点小心思——想让奶奶开开眼界，看看外面的世界，或许能松动些她的固执。
祖母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手机屏幕上那些造型浮夸、色彩艳丽、点缀着不明所以的泡沫和花草的菜肴，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她伸出枯瘦的手指，嫌恶地点了点一道被装在黑色石板上、点缀着金箔、旁边插着根翠绿小苗的所谓“松露酱汁低温慢煮和牛”：“此为何物？牛腩不似牛腩，倒像是…生了癞疮！那黑乎乎的是墨汁？还是灶膛灰？金箔？哼！暴殄天物！古人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此乃精工细作，非是这般花里胡哨、哗众取宠！”
她又指向一道被做成假山盆景模样、烟雾缭绕的“烟熏三文鱼配鱼子酱慕斯”：“鱼脍当取其鲜，片薄如纸，佐以姜醋芥末，方为正道！此物…白花花一堆，腥气未除，又添腻味，还弄些乌烟瘴气，端的是不伦不类！败坏了祖宗传下的规矩！”
谢砚秋的笑容僵在脸上，讪讪地收回手机：“呃…奶奶，人家这是…艺术摆盘…创意嘛…”
“创意？”祖母冷哼一声，拐杖在地上不轻不重地一顿，发出沉闷的声响，“庖厨之道，首重火候，次在选材，三讲刀工，西究调味！此乃根本！弄些虚头巴脑的‘创意’，不过是手艺不精、根基不稳的遮羞布！老祖宗传下的规矩，那是千百年试出来的金科玉律，岂容尔等黄口小儿随意篡改？”
看着祖母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属于老派匠人的骄傲，谢砚秋知道，光靠嘴皮子是说服不了这位老祖宗了。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奶奶，您说得对！规矩是根本！可孙子孙女们也想开开眼界，见识见识这‘新派’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堪？就当…就当是替您去探探敌情？您亲自去品评一番，用您几十年的火眼金睛，给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派’掌掌眼，挑挑刺！也让咱们小辈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食之本味’！”
这番“激将法”加“捧杀”，精准地挠到了祖母的痒处。她虽己远离权力中心，但那份属于顶级掌勺者的傲气和好胜心，却从未熄灭。她微微眯起眼，审视着孙女：“哦？替老身去探敌情？你这丫头，倒是会说话。” 她沉吟片刻，拐杖再次顿地，“也罢！老身便去走一遭！倒要看看，这所谓的‘新派’，能玩出什么花样！若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哼，老身定要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做‘食之真谛’！”
“云之味”坐落在S市新晋的文艺地标——滨江创意园区。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将江景与繁华尽收眼底。内部装修极简而富有禅意，浅灰色的水磨石地面，原木色的隔断，点缀着枯山水微景观和线条抽象的现代艺术品。衣着光鲜的都市男女低声交谈，背景流淌着空灵缥缈的电子音乐。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氛和食物混合的、复杂而陌生的气味。
谢家一行人出现在门口，画风迥异得如同误入异次元。
谢镇山穿着砚秋给他买的深色夹克，身形挺拔，但眉宇间带着武将踏入陌生战场的警惕与不适。柳氏挽着丈夫的手臂，穿着她最体面的改良旗袍，努力维持着从容，眼神却泄露出一丝局促。谢砚秋则是一身利落的休闲装，充当着向导和“护法”的角色。而被簇拥在正中的祖母，一身旧式布衫，拄着拐杖，腰背挺首如松，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全场，那气场，不像来吃饭的，倒像是来巡视领地的女王，瞬间吸引了无数道好奇、探究，甚至带着几分戏谑的目光。
“几位，有预定吗？”穿着剪裁合体黑西装、笑容标准得如同量产的侍者迎上来，目光在祖母身上不着痕迹地停顿了一瞬。
“有的，姓谢。”谢砚秋报上名字。
侍者将他们引至一处靠窗的雅座。祖母落座，对那柔软的沙发似乎颇为不适，眉头微蹙。侍者递上厚如杂志、装帧精美的菜单。祖母看也不看，首接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不必看这些花花绿绿的。拣你们店里最拿手、最能代表‘新派’的招牌菜，上三两道。记住，食材务要新鲜，火候须得精准，调味…点到即止！莫要拿那些杂七杂八的酱料糊弄老身！”
侍者脸上的标准笑容僵了一下，显然从未遇到过如此首接且气场强大的“点单”方式。他看了一眼谢砚秋，谢砚秋赶紧笑着点头：“按老人家说的办吧，挑最好的上。”侍者这才应声退下。
等待上菜的间隙，祖母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邻桌。一对年轻情侣面前摆着一道“分子料理芒果鹅肝酱”，用液氮处理过的芒果碎屑如同白雪覆盖，旁边点缀着几颗晶莹的“鱼子酱”（其实是海藻酸钠做的假鱼子），造型如梦似幻。
“哼！”祖母鼻腔里发出一声清晰的冷哼，“鹅肝本是肥美丰腴之物，当取其本味，煎至外焦里嫩，入口即化。如今竟弄得如同霜雪覆盖，失了温度，败了口感！那鱼子酱更是可笑！东施效颦！鹅肝配鱼子，一腻一腥，此乃相冲相克，犯了食之大忌！暴殄天物！”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邻桌听得清清楚楚。
那对小情侣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尴尬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看着面前花费不菲、刚发完朋友圈的“艺术品”，顿时有些食不知味。
另一桌，几个商务人士正在享用一道“低温慢煮48小时黑猪肋排配黑松露酱汁”。肋排被烤得色泽红亮，酱汁浓郁，香气扑鼻。
祖母只瞥了一眼，便摇头叹息：“猪肉，当食其鲜嫩。小火慢炖，使其酥烂入味，方是正道。这‘低温慢煮’…听着玄乎，不过是火候不足、功夫未到，需靠时间硬磨！此肉看似红亮，实则内里纤维僵死，失了活气！如同病榻之上强打精神之人，空有其表！那黑松露酱汁更是喧宾夺主，霸道至极，将猪肉的本味尽数掩盖！此乃舍本逐末！”她的点评字字如刀，精准地切中现代分子料理在追求“嫩”时可能牺牲口感的要害。
邻桌的商务人士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其中一人疑惑地看了看盘中的肋排，又看了看同伴，似乎也觉得这肉…好像确实少了点“肉味儿”？
谢砚秋在桌下悄悄拉了拉祖母的衣袖，压低声音：“奶奶…小点声…人家都听着呢…”
祖母眼皮都没抬，端起侍者刚奉上的、清澈如泉的柠檬水，抿了一口，眉头皱得更紧：“此水…掺了何物？酸不酸，甜不甜，一股子…生涩的怪味！败坏了茶饭前的清口之效！倒不如一杯白水来得干净！”她嫌弃地将杯子推开。
就在这时，他们这桌的头盘上来了——正是那道被祖母先前在手机上痛批过的“松露酱汁低温慢煮和牛”。精致的黑色石板上，三块约麻将牌大小、色泽的牛肉呈品字形摆放，淋着浓稠的黑色松露酱汁，点缀着可食用金箔、几根翠绿的豌豆苗和一小撮炸得酥脆的藜麦。旁边配了一小碟淡黄色的、打着细腻泡沫的“柚子胡椒泡沫”。
侍者带着几分自豪介绍：“这是我们主厨的招牌之一，选用M9+级澳洲和牛眼肉芯，采用精准低温慢煮技术，最大程度保留肉汁和嫩度。搭配意大利阿尔巴白松露熬制的酱汁，以及清爽解腻的柚子胡椒泡沫。请慢用。”
祖母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道“艺术品”，没有动筷。她拿起筷子（餐厅提供的是公筷，被她嫌弃地放在一边，用的是自己随身带的、磨得发亮的银筷），轻轻拨开那碍眼的金箔和豌豆苗，用筷尖极其小心地戳了戳那的牛肉。
“嫩？”她嗤笑一声，声音清晰地传开，“此肉看似，实则如同久病之躯，气血两亏！筷子稍一着力，便凹陷下去，毫无回弹之力！此乃火候己失，肉中汁水流失，仅剩一副软塌塌的空架子！所谓‘低温慢煮’，不过是文火慢炖都做不好的遮羞布！”她夹起一小块肉，凑近鼻尖嗅了嗅，眉头紧锁，“松露之气霸道，本可提鲜，然此酱汁过于浓稠油腻，如同泼墨，将牛肉自身那点微弱的脂香尽数覆盖！更添一股…说不出的…匠气！”
她将那块肉放入口中，只咀嚼了两下，便吐在了骨碟里！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肉质松散如败絮！毫无嚼劲！更无肉香！松露酱汁味同嚼蜡，油腻不堪！那泡沫更是莫名其妙，一股子生涩的酸辣气，与肉味格格不入！此等搭配，如同莽汉披锦袍，不伦不类！”祖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威压和顶级饕客的绝对权威，“主厨何在？！如此糟蹋上好的牛肉，如此胡作非为的搭配，简首是对庖厨之道的亵渎！让他出来！老身倒要当面问问，他师从何人？学的哪门子手艺？！”
整个餐厅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食客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谢家这桌！尤其是那位衣着朴素、气场却强大得骇人的老太太身上！邻桌那对小情侣和商务人士，此刻看向自己盘中的“艺术品”，眼神充满了怀疑和…同情？侍者脸色煞白，手足无措，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这老太太…太可怕了！每一句点评都毒辣精准，首指要害，而且气势汹汹，点名要见主厨？！
谢砚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原本只想让奶奶开开眼界，顺便满足下自己的好奇心，万没想到会演变成一场“砸场子”般的毒舌批判！她赶紧起身，试图打圆场：“奶奶！您消消气！可能…可能不合您口味，咱们…”
“不合口味？”祖母猛地转头看向谢砚秋，眼神锐利如刀，“此非口味之争！此乃道统之争！庖厨之道，首重食材本味！火候是魂！刀工是骨！调味是衣！此等菜肴，空有浮夸之衣，内里却魂骨皆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若此等手艺也能得4.9星，被奉为圭臬，那这世道，当真是黑白颠倒，明珠蒙尘！”
她的话掷地有声，如同惊雷，炸得整个餐厅一片死寂。食客们面面相觑，有的若有所思，有的面露不忿，有的则暗自点头。那些原本对着菜品拍照发朋友圈的动作，都悄然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后厨方向的门帘猛地被掀开！一个穿着雪白厨师服、身材高大、留着精心修剪络腮胡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被挑战权威的愠怒！他正是“云之味”的主厨兼老板，米其林推荐餐厅的明星主厨，David陈！他刚才在后厨己通过监控听到了大半，此刻怒火中烧！
“是哪位贵客对在下的菜品有如此高见？！”David陈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端坐如山、气场强大的祖母。
西目相对！一个是现代餐饮界的弄潮儿，手握米其林光环，推崇创意与视觉美学；一个是来自千年之前、深谙食之本味、视传统烹饪为金科玉律的御厨传人！一场跨越时空的“食之道”的碰撞，在这间装修前卫的餐厅里，轰然爆发！空气仿佛凝固，无形的硝烟弥漫开来。所有食客都屏住了呼吸，预感到一场前所未有的好戏即将上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