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敞开带来的短暂光明和海腥气,转瞬即逝。
冰冷的枪口抵在腰侧某个没有骨头的软肋部位,那触感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她的惊疑与愤怒!保镖沉默的动作带着绝对的、不容抗拒的力,甚至算不上推搡,只是一股精准引导身体重心的力量。林晚星被迫踉跄着从车内跌撞而出,冰冷的湿气裹挟着浓烈的铁锈、油污和海水咸腥味扑面而来,如同迎面浇下一盆混合着腐烂气息的冰水。
赤裸的右脚掌再次踏上遍布碎石和湿滑苔藓的冰冷码头地面,尖锐的痛楚让眼前又是一阵发黑。咸腥的海风瞬间卷走车厢里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湿冷彻骨,激得她打了个剧烈的寒颤。她狼狈地试图稳住身体,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那片开阔肮脏的水域和它旁边沉默的钢铁巨兽。
不是那庞大污浊的集装箱货轮。而是在泊位尽头,一艘截然不同的船。
距离约百米。
它安静地蛰伏在灰蓝色的、泛着油污光泽的海面之上,与周围粗粝的环境形成一种诡异的割裂感。流线型的雪白船身在水波的映衬下显得极为优雅,三层高的船体表面覆盖着如同镜面般光滑的材料,雨水根本无法在上面停留,只能汇聚成细密的水痕滑落。巨大的舷窗设计简洁,玻璃深邃得如同乌木。船头上方,流畅的弧度延伸出去,勾勒出它的名字——用冷冽、极具艺术性的线条铸就的希腊字母:
P E R S E U S(珀尔修斯)
与这艘船的优雅纤巧形成讽刺对比的,是泊位上连接着它的那道……东西。
不是普通连接港口的宽大栈桥。
而是一条冰冷、狭窄得令人窒息的全金属通道。它从岸上陡峭地伸向船体中部入口,整个通道完全由磨砂质地的银灰色合金构建,两侧是光滑、几乎无接缝的金属壁板,壁板上嵌着窄窄的条状照明灯带,在灰暗的天色下发出冷白的光芒。通道狭窄得只能勉强容两人错身通过,没有任何遮风挡雨的顶棚,雨水正密集地敲打在冰冷的合金表面,发出单调而清脆的噼啪声。
它像一条冰冷的、沉默的金属之蛇,一头扎进那座奢华囚笼的口中。
而她,正被无形的力量,精准地推向这条冰冷蛇道的开端。
保镖的枪口只是无声的威慑,并未施加更多力量。但她知道,她别无选择。脚踝的剧痛和全身的冰冷麻木让她动作迟滞,只能忍着钻心的疼,一步步走向那条金属通道。每走一步,赤裸右脚的伤口都在粗糙冰冷的地面上摩擦,痛感尖锐而清晰,如同在荆棘路上蹒跚。身后的脚步如同跗骨之蛆,稳定地敲击着潮湿的地面,催促着她,逼迫着她,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
踏上金属通道入口处的合金网格防滑板。
冰冷的触感瞬间从脚底蔓延到脊椎。通道两侧光滑的金属壁泛着幽幽的冷光,雨水顺壁滑落,汇入脚下的网格板缝隙,滴落进下方漆黑的海水。通道狭窄得令人窒息,头顶是毫无遮拦、不断砸下的冰冷雨点。脚步声在金属地面上回荡,混着雨声,形成一种单调而压抑的韵律。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每一次落脚都牵扯着脚底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
海风在通道两侧狭窄的空间里加速穿行,发出呜呜的低咽,冰冷的风裹挟着密集的雨丝,疯狂地抽打在林晚星湿透的单薄衣衫上。她环抱着双臂冻得瑟瑟发抖,皮肤早己冻得麻木失去知觉,只有身体深处不断冒出的寒意让她牙齿格格作响。每一步都像是行走在悬崖边缘,狭窄的通道两侧就是幽深翻滚的海水,仿佛随时会将她吞噬。
身后,男人稳重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如同冰冷的节拍器,精准地踏在她身后几步之遥的位置。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的冰冷注视,像无形的压力烙印在她的背上。
终于挪到了金属通道的尽头。
那是一扇与通道材质浑然一体的合金闸门。门上方亮着一个简洁的绿色指示灯。
无声无息,沉重的合金门向两侧无声滑开,露出后面温暖明亮的光线和一个穿着整洁白色制服、金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男侍应生。他微微欠身,脸上挂着一种标准化、不含任何多余情感的微笑,如同精心调试过的机器人。
“欢迎登船,先生。” 男侍应生的目光完全没有落在林晚星身上,仿佛她只是飘过先生身旁的一缕空气。他的声音温和悦耳,却缺乏人类应有的温度。
暖流扑面而来。门外刺骨的海风咸腥气息瞬间被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新、略带海洋气息的空气和……某种极其昂贵、仿佛沉淀了时光的、若有似无的皮革与雪松香氛。这温度骤变带来的并非舒适,反而让林晚星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麻木的皮肤像是被无数细小的针扎过。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赤裸肮脏的右脚——污黑的泥垢混合着凝固的暗红血迹,如同一个肮脏、屈辱的烙印。
身后的男人平静地一步越过她,走入这片骤然降落的奢华与光明之中。侍应生立刻紧随其后,引导着。
林晚星僵硬地跟在后面,踏入了船舱内部。眼前豁然开朗。
这内部与外部狭长的金属通道形成了天壤之别!光线并非来自刺眼的水晶吊灯,而是隐藏在优雅弧度的天花板结构和巨大舷窗壁灯周围的柔和光源。空间开阔得不可思议,脚下是柔软厚实、图案抽象而昂贵的米白色地毯,触感如同踩在云端。浅橡木色的护墙板带着天然纹理,巨大的舷窗占据了整面墙壁,此刻窗外是伦敦港阴冷的海岸线,被雨幕涂抹成一片模糊的灰蓝背景板。室内线条流畅而极简,却透着一种不动声色的、苛刻到极致的考究。
空气里流淌着极其舒缓、几乎低不可闻的大提琴演奏。温暖、舒适、安宁得不真实。仿佛刚才经历过的所有泥泞、血腥、冰冷和剧痛,都只是发生在另一个平行宇宙的噩梦。
而她的存在,裹挟着满身的湿冷、污浊与赤裸脏污的右脚,站在这片一尘不染的光明里,如同闯入名画的一个无法消除的墨点。强烈的对比带来的难堪和屈辱感,如同滚烫的油淋在冰冷的伤口上。
那个引领侍应生向男人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转向林晚星。他终于看了她一眼,目光从她湿透凌乱的黑发、苍白颤抖的脸颊滑下,最终精准地落在那只赤裸、沾满泥垢与干涸血迹的右脚上。他的眉毛极其细微地、不露痕迹地蹙了一下,那瞬间极其细微的表情变化,像一道冰冷的刻痕,精准地划在林晚星紧绷的神经上。
那不是厌恶,更像是看到了昂贵的画作上沾了一粒碍眼的尘埃。
“请跟我来,小姐。”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悦耳,动作无可挑剔,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姿态,指向与男人走向相反的另一侧通道,指向一个紧闭的、明显属于下层舱房的房门方向。他的姿态优雅完美,将“请”与“滚开”的指令糅合得天衣无缝。
林晚星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手指死死掐进了掌心。暖意包裹着她,却暖不透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冰冷绝望。
她挪动脚步,像个提线木偶,麻木地跟着那个穿着白色制服、如同行走在云端般无声无息的侍应生,走向那扇紧闭的深色橡木门。柔软的厚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只有她赤裸脚底摩擦地毯纤维时细微的沙沙声,伴随着脚底伤口的阵阵隐痛。
到了门前。侍应生动作轻巧地推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一股更温暖、带着淡淡柠檬清香空气混合着蒸汽熨烫过的织物味道扑面而来。
是卧室。一间……极其舒适、极其整洁,也极其陌生的房间。布置得如同五星级酒店最好的套房,巨大的圆形舷窗外是起伏的海浪,窗外依旧灰蒙。中央是一张铺着昂贵埃及棉床品的巨大圆床。侧面是敞开的浴室门,隐约可见光洁的大理石和雾面玻璃。
“衣物己为您准备妥当,在衣橱内。洗漱用品齐全。”侍应生站在门口,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地介绍,如同在念设定好的产品说明。他的目光依旧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微微侧头示意了一下旁边那个纯白色的嵌入式衣柜。“有什么需要,请按下床头的服务铃。晚餐将于……”他报了个时间,精准得不带一秒误差。
“另外,” 他的声音顿了顿。林晚星麻木地抬眼。
侍应生像是终于从设定程序里找回了人性化的一环,他的眼神依旧毫无波澜,甚至唇角还维持着那僵硬的礼貌弧度,只是用一种公事公办的、清晰的语调说道:“先生让我转告您:有些光,只能出现在特定的位置。” 他的目光像精密仪器般,极其短暂地、精准地扫过林晚星因寒冷和痛苦而紧紧抱住自己臂膀的姿势,以及……她手指下意识滑向衣袋的动作(那里装着那枚鸽血红耳坠)。
“试图在黑暗里看清不该看的东西……”
他的话语在此微妙地停顿了微秒,如同将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轻轻放在桌上。
“……只会刺伤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