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关上的声音，在空旷的作坊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林风站在原地，苦笑了一下。他预想过很多种重逢的场景，却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冰冷、尖锐，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刺过来。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串冰凉的钥匙，目光扫过这个萧条的空间。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陆海哥的气息。那个总是拍着他肩膀，说“等我做大了，你来给我当首席设计师”的男人，如今只剩下这间摇摇欲坠的作坊和一位满身是刺的遗孀。
两清？怎么可能两清。
林风拎着自己的帆布包，踩着嘎吱作响的木质楼梯，走上了阁楼。
阁楼的空间很小，斜斜的屋顶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一张简单的铁架床靠在墙边，旁边是一张堆满了设计稿和布料样品的旧木桌。桌上，一盏老旧的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
这里应该就是陆海哥曾经工作的地方。
林风放下包，走到桌前，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画满了线条的稿纸。稿纸上的设计，大多是几年前流行的款式，笔触间能看出主人的用心，但也能看出一种力不从心和对市场潮流的追赶。
他能想象到，陆海哥是如何在这片小小的天地里，为了那个“晴海服饰”的梦想，日复一日地燃烧着自己。
在桌角，他看到了一本翻开的、封皮己经磨损的《基础服装企业管理》。书页里，有不少用铅笔划出的重点和笔记。字迹娟秀，清丽有力，显然是出自苏晚晴之手。
林风心中一动。一个学设计的女人，在丈夫去世后，却要逼着自己去啃这些枯燥的管理学。她内心的骄傲与现实的残酷，在这本书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叹了口气，躺在那张硬邦邦的铁架床上，枕着自己的手臂，一夜无眠。
承诺像一座山，压在他的心上。而苏晚晴那双孤傲又脆弱的眼睛，则像一根藤蔓，缠绕着这座山，让他无法挣脱。
他不能走。
第二天清晨，林风是被楼下的一阵电话铃声吵醒的。他悄无声息地走到楼梯口，只听见苏晚晴压抑着情绪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张姐，我知道……我知道时间很紧，但是请您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今天，今天下午之前我能把样品送到您手上，您看一眼，就看一眼行不行？”
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很强硬，苏晚晴的语气愈发卑微：“定金我不要了，只要您能……喂？喂？”
电话被挂断了。
作坊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许久，林风听到了一声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转瞬即逝，快到仿佛是他的错觉。
当林风下楼时，苏晚晴己经恢复了那副冰冷的模样。她坐在缝纫机前，桌上摊着一张设计图，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黑眼圈。
她看到林风，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便低下头，继续修改着图纸，仿佛他只是一个透明的空气人。
林风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了那张设计图上。
那是一件连衣裙的设计稿。款式保守，细节繁琐，试图融合很多流行元素，结果却显得不伦不类，像一盘大杂烩。他几乎可以预见，这样的样品做出来，只会被人毫不留情地扔进垃圾桶。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晴海服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苏晚晴是一个优秀的执行者，或许也是一个合格的管理者，但她绝对不是一个有天赋的设计师。她在用自己的短板，去对抗这个世界上最喜新厌旧的行业。
“这样不行。”林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苏晚晴握着铅笔的手猛地一顿，她抬起头，眼神像两把锋利的冰锥，首刺林风：“你说什么？”
“我说，你这张设计图，不行。”林风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它没有灵魂，没有焦点，它只是一堆过时元素的堆砌。你把它送到客户手里，只会加速这家作坊的死亡。”
“你闭嘴！”苏晚晴猛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眼眶瞬间就红了，“你懂什么？你凭什么来评判我的东西？这是陆海留下的最后一张设计稿！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和委屈。
林风看着她泛红的眼睛，心中一软，但语气依旧坚持：“嫂子，我懂。正因为我懂，我才不能看着你拿着陆海哥的心血，去撞得头破血流。他是一个努力的画匠，但他……缺少了一点天赋。而你，是在守护一份己经没有希望的遗物。”
“你滚！”苏晚晴的声音嘶哑了，她指着门口，“我这里不欢迎你！你马上给我滚！”
“我不滚。”林风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答应了陆海哥要照顾你。看着你走向绝路，不叫照顾，那叫帮凶。”
两人在空气中对峙着，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最终，林风深吸一口气，退了一步，用一种近乎请求的语气说道：“嫂子，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苏晚晴红着眼，警惕地看着他。
“给我一支笔，一张纸，三个小时。”林风的眼神，在这一刻发生了变化。之前的温和与散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专注与自信，仿佛一位即将登台的王者，“三个小时后，我画一张新的设计图出来。如果你觉得，它比你手上的这张还要垃圾，我二话不说，立刻消失在你面前，永远不再出现。”
“如果你觉得……它还有一丝希望。”
“那你就给我一个晚上，我们一起，把样品做出来。就当是……死马当活马医。”
苏晚晴死死地咬着嘴唇，内心正在进行着天人交战。理智告诉她，应该把这个狂妄的家伙立刻赶出去。可心底深处，那个被挂断的电话，那句“定金都不要了”的哀求，以及对未来的绝望，却又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
或许……他说的对呢？
许久之后，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她将一张干净的画纸和一支专业的绘画铅笔，重重地拍在林风面前的桌子上。
林风拿起笔的那一刻，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他没有立刻动笔，而是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方才一路走来所见的景象飞速闪过：城中村里那些女孩身上廉价却努力想要展示个性的衣着、公交站牌旁白领们拘谨的职业装、以及苏晚晴身上那件质地优良却略显沉闷的连衣裙……
无数的灵感碎片，在他的脑海中碰撞、融合、重组。
再次睁开眼时，他的眸子里，仿佛有星光在闪烁。
他的手动了。
没有丝毫的犹豫，笔尖在白纸上飞速地游走，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让一旁的苏晚晴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她看到，流畅而精准的线条，在纸上构筑出一个少女的轮廓。接着，一件衣服的雏形开始出现。
那是一件极其简单的T恤。
苏晚晴的眉头微微皱起，心中闪过一丝失望。她以为，他会设计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结果只是一件普通的T恤？
但很快，她的眼睛就瞪大了。
只见林风的笔锋一转，开始在T恤的胸口位置，勾勒出一副图案。那不是什么俗气的字母或者卡通形象，而是一幅极具艺术感的、写意风格的图案——一朵在荆棘中顽强绽放的蔷薇花。
寥寥数笔，却将蔷薇的孤傲、美丽与不屈，展现得淋漓尽致。花瓣的边缘，似乎还带着一丝露水，又像是泪滴。
紧接着，林风又在T恤的肩部和袖口处，做了几个极其细微、却又堪称神来之笔的改动。他将肩线微微下移，让它看起来不那么紧绷，多了一丝慵懒随性的感觉。又将袖口设计成不规则的卷边，打破了常规的沉闷。
只是几个小小的改动，却让这件原本平平无奇的T恤，瞬间拥有了生命和灵魂！
它既有商业款式的简约百搭，又蕴含着设计师品牌的独特气质。它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倔强、美丽与希望的故事。
当林风落下最后一笔时，时间刚好过去不到一个小时。
他将设计稿轻轻推到苏晚晴面前，没有说话。
作坊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苏晚晴死死地盯着那张设计图，瞳孔里倒映着那朵在荆棘中绽放的蔷薇。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这不是设计稿。
这是一件艺术品。
是一捧在灰烬之中，突然燃起的、璀璨夺目的星火！
她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张图纸，可那只手，却在半空中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冰封的湖面，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