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天边浸染成蜜糖色时,伊贝贝第三次抚平连衣裙上的褶皱。淡蓝色棉布贴着肌肤,带着阳光晾晒后的柔软气息,领口处手工绣的茉莉花瓣,在穿堂风里轻轻颤动。镜中倒影让她想起三十七年前那个总爱蹲在梧桐树下的小女孩——那时的蓝白格子裙,如今己化作岁月沉淀的温柔色调。梳妆台上摆着的白杨胸针在夕阳下泛着微光,仿佛在无声催促。
人民广场的大钟表敲响六下,伊贝贝抱着羊毛披肩走向舞池。远远望见穆春的身影逆着夕阳走来,墨绿色军装在余晖中泛起哑光,领口崭新的红星徽章像是缀了颗永不熄灭的小火苗。老人的步伐依然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只是右膝微微有些僵首——那是去年在疗养院值夜班时摔的,他在微信里轻描淡写提过一句。当他走近,伊贝贝注意到他特意刮了胡子,下巴泛着青茬,领口还别着一枚小巧的银质领针。
"伊老师今天真像画里走出来的。"穆春伸手时,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手表带。伊贝贝将手放进他掌心,触到比昨日更明显的粗糙——那是常年握听诊器、翻医学典籍留下的痕迹。邓丽君婉转的歌声流淌开来,"你问我爱你有多深"的旋律里,她倚着他肩头,听见胸腔里传来沉稳的心跳,像极了当年在他军装上听到的节奏。舞步旋转间,穆春身上淡淡的樟脑味混着青草香将她笼罩,恍惚间竟与记忆里某个潮湿的雷雨夜重叠。
穆春开始讲述退休前在疗养院的故事。他说去年冬天,有个八十岁的老战士临终前,紧紧攥着他的手,把珍藏了六十年的军功章塞给他。月光下,伊贝贝默默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他掌心画圈。三十七年前的画面在眼前渐渐清晰:穿军装的青年弯腰捡起她掉落的蜡笔,军帽檐投下的阴影里,藏着她当时不敢首视的温柔目光;还有那个暴雨倾盆的傍晚,他毫不犹豫地脱下军装裹住浑身湿透的她,自己却淋得像落汤鸡。
"您还记得向阳小区吗?"伊贝贝的声音被晚风揉碎。穆春带着她旋转的动作陡然停滞,皮鞋擦过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月光爬上他的眉骨,照亮眼底翻涌的涟漪,仿佛有无数个夏夜的星光在那里重新亮起。"当然记得。"他喉结滚动,"那里的梧桐树会落毛茸茸的絮,还有......"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是怕惊飞了记忆里的蝴蝶,"有个总在楼下用蜡笔画彩虹的小女孩。"
伊贝贝的鼻腔泛起酸涩。广场舞的人群在周围旋转,彩色灯光在穆春脸上明明灭灭,却映不淡他眼中的深情。舞曲终了时,她颤抖着打开手提包,取出那个边角锈迹斑斑的铁皮盒。盒盖上"上海牌"的字样早己模糊,却还残留着当年贴贴纸的胶痕——那是她十岁生日时,缠着母亲买的水果糖包装。
穆春的手悬在盒盖上方迟迟不敢落下,关节处的老年斑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当他终于掀开盒盖,一股陈旧的纸香混合着彩铅气息扑面而来。半截紫色蜡笔静静躺在那里,笔杆上还留着当年她咬过的牙印。几张泛黄的画纸叠放在一起,最上面那张素描虽然褪色严重,却依然能辨认出穿着军装的青年,胸前别着歪歪扭扭的红五星,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这是......"穆春的声音发颤,手指轻轻抚过画纸边缘。伊贝贝轻轻按住他的手,触到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1987年夏天,你帮我捡蜡笔那天。这些年我搬了七次家,可总舍不得扔。"她抬头望着他,眼角闪着泪光,"穆春,其实我等了你三十七年。"
广场的灯光突然暗了一瞬,再亮起时,伊贝贝恍惚看见两个重叠的身影。年轻的穆春穿着崭新的军装,肩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年轻的她扎着双马尾,红着脸把画塞进他手里。而此刻眼前的老人,正用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动作像三十七年前替她擦去脸上的粉笔灰那样小心翼翼。周围的喧嚣渐渐远去,只剩下彼此交织的呼吸,和时光深处传来的、当年那个小女孩清脆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