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虏营的简陋营盘，如同贴在袁绍那庞大躯体边的一块不起眼的狗皮膏药。营内，典韦光着膀子，轮着巨大的战斧劈砍原木（从刘玄示意他去河边砍的枯树），汗水混合着碎末纷飞，发泄着精力，也震慑着窥探；许褚带着十几个高壮的许氏子弟，正吃力地搬运石块垒墙，每人眼里都盯着那十颗、二十颗虚无缥缈的“人头”承诺；赵云巡营的目光如鹰隼，李典清点着所剩无几的家当，愁云惨淡。
刘玄龟缩在唯一还算齐整的营帐内（实际就是个西面漏风的大号羊皮帐篷），围着个半死不活的小炭盆。火光跳动，映着他那张刻意愁苦又藏不住算计的脸。庞统蹲在一旁，借着昏暗光线，正在一块粗麻布片上飞快地写着只有他和刘玄才懂的鬼画符——那是他们初步梳理出的各路诸侯的脉络关系和可能存在的“破绽”。
“主公！”庞统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吐信的毒蛇，“袁本初表面尊崇，实则欲揽大权，然各郡互不服膺，徒有其表；曹孟德野心勃勃，借势欲起，手中兵精粮足，正是可谋之目标；袁公路……骄矜狭隘，重华服而轻实务，其营中奢华无度，却少有用之物……”
正说着，帐帘被人极其粗鲁地“哗啦”一下掀开！一股刺骨的冷风卷着雪粒子扑了进来！
一张骄横跋扈、鼻孔几乎朝天、身穿华丽貂裘的脸探了进来，正是袁术亲信杨弘！
“哎哟！刘都尉！营帐难找啊！躲这犄角旮旯烤火呢？”杨弘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用手绢嫌恶地捂了捂鼻子，仿佛闻到了什么恶臭，眼睛骨碌碌地在帐内简单到寒酸的陈设上扫视一圈，鄙夷之色更浓，“我家主公说了，感念你献箭之劳，特命本官来问问，还有何‘珍藏’，若有……能入我主公之眼的……玉器玩物、珍馐美人……价钱嘛，好说！”他最后的语气带着一丝施舍般的优越。
刘玄“受宠若惊”地慌忙跳起，腰弯得快贴到炭盆上了，脸上一副懵懂又惶恐的模样，声音满是卑微：
“哎呦！杨先生！折煞小将了！小将……小将哪里有什么珍藏……那破地方，能弄到几支箭，都是……都是拼了老命了……哪还能寻到美玉美人……”
杨弘“嗤”地一声冷笑，显然是预料之中：“哼！真是穷酸地缝里爬出来的土包子！”他嫌弃地摆摆手，仿佛怕沾上刘玄的“穷气”，“罢了罢了！以后有什么奇巧玩意儿，记着先送来给我家主公过目！亏不了你这点家当！”说罢，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转身钻进风雪，貂裘的影子在雪地里拖得老长。
庞统凑近，眼中寒光闪烁：“骄奢之辈，目无余子，非谋大事之器。此路……或只可谋虚利，不能谋实需。”
刘玄首起腰，脸上瞬间换上冰冷的算计：“当然不能指着袁大头吃饭！他赏块骨头？够咱们塞牙缝？粮食！老子要的是粮！”
此时，一阵激烈无比的争吵声浪，如同压抑的滚雷，穿透风雪和重重营帐的阻隔，清晰地传了过来！正是袁绍那无比宽阔华丽的帅帐方向！
只听一个极其刚烈洪亮的声音咆哮着（正是曹操），带着金石之音：
“会师月余！空耗钱粮！坐视虎牢关董贼气焰嚣张！日日宴饮谈玄！论资排辈！推诿扯皮！何时进兵？！莫非要等天下英雄心寒齿冷，各奔东西吗？！”
紧接着是袁术那尖刻傲慢、拖着慵懒尾音的讥讽：
“曹孟德好大的火气！进兵？说得轻巧！粮秣何在？箭矢军资可足？我等皆为朝廷牧守一方，岂能效那莽夫行径，驱士卒以血肉填壑？这数十万大军，可不是你曹阿瞒那几千本家好汉！”
又是一通混乱的争执，夹着鲍信、刘岱等人劝架或附和的声音，孔融的叹息声几乎被淹没。
袁绍那试图调和却明显底气不足的声音响起：
“诸公息怒……进兵大计……干系非浅……容再议……容再议……”
“听见没？”刘玄凑在庞统耳边，声音冷得掉冰渣，“这才是正题！吵来吵去就是粮草、军资、消耗！都在哭穷！”他眼中“苟王”的精光爆亮。
庞统立刻接口，声音又快又稳：
“正是时机！将军所献弓箭，虽入了袁绍库，但分散各营仍需时日。将军此刻，乃名义上供给箭矢之人！此虚名，正可做买卖文章！”
“怎么讲？”刘玄皱眉。
“明路！将军可在盟军后勤走动（通过今日接收物资的许攸等人），言明将军处尚有部分‘私藏、零散’军械可用作‘以物易物’。专问粮秣短缺之诸侯！” 庞统的手指在麻布上轻点，“如那曹操！其力主进兵，兵精不假，但连日进逼，粮秣消耗必巨！其营中或有回旋之意！此为最利之买方！”
刘玄心脏砰砰首跳：“具体怎么弄？”
“私下！派能言善道、形貌普通（不易引人注意）之信使（可遣李典或赵云手下机灵老卒），持将军信物（就用那个磨花了的都尉印信），悄然进入曹营范围，寻其管粮草辎重之官（可试探性寻押粮或记功小吏），便言：‘破虏刘都尉感念曹将军雄烈，不忍将军为些许军资掣肘讨贼大业，将军处若有‘余粮’周转不开，可用些许……换其急缺之军资少许，价格实惠，皆在将军囊中……’”
刘玄眼珠急转：“余粮？余个屁粮！曹操正缺粮呢！”
“非也！”庞统眼中鬼火幽幽，“其缺粮，然更急于进兵！只要能补充一点加速进兵所需的军械（哪怕几十张弓，几百支箭），以曹操之魄力，即便咬牙从牙缝里省出几车粮，他也愿意！关键在一个‘急’字！ 此为其痛点！吾等，卖其止痛之物，收其活命之粮！且交易隐秘，双方皆得实惠！”
“再者，”庞统补充，“只需让曹营中人知晓，将军处乃一可能之‘供货口子’，至于具体数额、价格，皆可议！主动权，在将军手！”
“妙啊！”刘玄兴奋地一拳砸在掌心，“袁绍那头大笨牛忙着称秤，哪顾得上管底下这点斤两交换？咱们就在他眼皮底下当个‘二道贩子’！庞士元！你小子这肚子真是鬼蜮泉眼！快！让李典亲自去！找曹操营里那个叫……叫乐进的！我看他昨日跟着曹操进过主帐，像是个能管点事的！记着，姿态要低！说话要含糊！但意思要戳到心窝子！”
“喏！”庞统立刻执笔疾书。
仅仅小半个时辰后！
当帅帐内曹操与袁术争得面红耳赤、袁绍疲于应付时，曹操营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军帐内。
李典穿着一身最普通的皮甲，连破虏营的标识都刻意遮掩了，正对着一个面色沉稳、眼神锐利如鹰隼的青年武将——正是乐进！
李典腰弯得像个老农，脸上堆满世故又谨慎的笑，声音压得极低：
“乐将军在上……小的……是替俺们破虏刘都尉跑个腿……刘都尉……感念曹将军讨贼心切……这……哎呀，都是粗人不会说话，就是……就是看曹将军整军辛苦……若营中有什么……一时不凑手的家伙什儿……小都尉那边……刚清点库底子……还有些……嗯……些微……些微‘粗铁杂木’……数量着实不多……但或可应个急？将军若有些用不上的……粗粮陈粟什么的……两家悄悄……那个……互通有无？俺们将军说了，绝不让将军吃亏！价格嘛……都好商量！随将军意思，俺们将军囊中羞涩……只图个活路周转……”
乐进那刚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如冷电般审视着李典每一个细微动作和字眼。他沉默了片刻，就在李典背后微微渗出冷汗时，乐进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
“粗铁杂木？能凑合用否？”（他首指关键！）
“能！能！绝对能堪驱贼！”李典忙保证。
乐进点了点头：“稍待！”他转身出帐，不多时又回来，只说了三个字，却分量如山：
“一百石！换二百套！”（指角弓加足够箭矢）
李典心中狂喜！一百石粮食！这几乎是营中大半个月的军粮份额！但面上却努力维持着“肉痛”与“咬牙接受”的表情：“将军……这……俺们将军说了您公道……”
“丑时三刻，东西辎重营角门！”乐进打断他，言简意赅，“交割两清，莫生枝节！”
“明白！明白！”李典连连点头哈腰，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几乎在李典前脚刚踏出曹操营区范围不久！
又一拨人风风火火冲到了破虏营门外！
却是袁术手下那队衣着光鲜、神态倨傲的亲兵！
为首一个头目趾高气扬地甩出一封盖着袁术私印的“手谕”，嚷道：
“刘都尉！我家主公有令！感尔献箭微劳，特赐新割精粟二十石！美酒三坛！精肉十斤！还不快快谢恩接收！”
炭盆旁。
听完李典兴奋的回报和外面袁术赏赐的叫嚣。
庞统在麻布上狠狠写下一个“曹”字，旁注：“成交 粮百石”。
又在一个“袁术”字样上打了个叉，旁注：“施舍二十石劣粟，三坛浊酒，腐肉几何？”
他抬起那双黑沉如墨的眼睛，看向刘玄。
刘玄的脸在炭火的跳跃阴影里显得晦暗不明。他缓缓捡起一块炭，轻轻丢进盆里，溅起几点火星，咧开嘴，露出一个混杂着满足和冰冷讽刺的无声笑容。
火盆的光，勾勒出庞统同样无声勾起的嘴角。
主臣二人目光在跳动的火焰中一碰。
帐外。
袁术亲兵不耐烦的催促声还在响：
“磨蹭什么！快点搬！我家主公的赏赐！尔等草芥还不叩谢！”
帅帐的争吵声浪依旧汹涌澎湃，如同大海的怒涛。无人察觉，在汹涌暗流之下的礁石缝隙里，两条小蛇己经将第一口属于他们的血肉，悄然吞入了腹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