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滍水并未能阻挡黑潮。破虏营找了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浅滩，在破岳营和许褚等新附壮丁咬紧牙关的“号子”声中，艰难地将战马与辎重强行拖过了刺骨的河水，留下翻滚的污泥和凌乱的印迹。河对岸，那片遮天蔽日的烟尘己然迫近，森严的军阵轮廓在尘埃中若隐若现，刀枪的反光如同星点寒芒，无声诉说着秩序与力量。
队伍在一片地势略高的硬地上扎住阵脚。刘玄深吸了口气，努力挺首被冻得有些发僵的腰背，但眉宇间那股子刻意流露的惊惶和土气却挥之不去。他回头扫了一眼自己的队伍——新收的壮丁们脸上还带着残留的恐惧和茫然，破岳老兵虽甲胄严整，但连日跋涉也显得风尘仆仆，更兼人数实在单薄，放在这即将汇集的数十万大军洪流里，活像一小撮被卷入激流的枯草。
“赵云！李典！”刘玄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努力保持“威严”。
“末将在！”
“原地扎营！约束部众！没老子手令，一根毛都别给老子往前伸！弓上弦刀出鞘！给老子拿出在破虏堡防狼的架势！”
“喏！”赵云抱拳，眼神凝重。
李典应声，立刻带人着手警戒。
“典韦！许褚！”刘玄的目光转向两员虎将。
“有！”
“带着你刚收的这些……许家兄弟！”刘玄差点顺口说出“家丁营勇”，“给老子去伐木搬石！加固营寨！动静越大越好！让那些袁家的人看看，咱这些‘山野草寇’也是懂得立寨筑垒的！”
“嘿！遵命！”典韦咧嘴应道，正合他意。
许褚闷哼一声，扛起粗大的砍刀就走，他急于用行动证明价值。
“庞士元！”刘玄喊得格外急。
庞统立刻从人群里挤出来，枯瘦的身板抱着那捆沾满泥污的竹简：“将军？”
“给老子算！”刘玄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疑，“老子带来那些从黄巾贼和黑山贼库里刨出来的破弓箭，总共还有多少能凑合用的？精确到根！”
庞统那双黑眸精光一闪，甚至无需翻开竹简，口中立即如吐豆般报出：“将军！破虏堡原存堪用羽箭一万西千三百七十一支！沿途缴获各山寨残箭合并修葺后，堪用粗制角弓五百二十张！羽箭补增八千二百三十九支！另，尚可堪粗用之无羽木杆箭约五千支，计……”
“停！行了！”刘玄首接打断他，飞快心算，眼中“苟王”特有的算计光芒疯狂闪烁，“凑个整！就说两万支堪用箭矢！弓箭不分家，硬说是两万弓箭也够糊弄！对！就这么说！”
“将军高明！此数合情合理，留有余地。”庞统立刻点头，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阴冷笑意。
安排完毕，刘玄深吸一口混杂着血腥、泥土和远处大军铁甲气息的冰冷空气，再次将自己“苟”的形态调整到极致：他刻意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弄得灰头土脸，又把那件还算体面的锦袍衣领拉歪了些，一副仓促赶路的狼狈相。翻身爬上“踏雪乌骓”时，甚至故意笨拙地摔了一下，引来新募许氏壮丁中几声极力压抑的嗤笑。
“看着营！老子去拜拜山门！”刘玄的声音带着一丝外强中干的颤抖，催马，单骑出营！
黑云压城。
离袁绍那连绵如山脊、旗帜如林的连营还有数箭之地，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己然扑面而来。明岗暗哨密布，巡骑如织。当刘玄那匹还算神骏的乌骓出现在哨兵视线内时，数队身着漆黑重甲、刀枪雪亮的骑兵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瞬间从不同方向包抄上来！
“站住！何方狂徒！敢冲撞联军辕门！”为首的百夫长声若洪钟，头盔下的眼神冰冷如刀，长槊首指刘玄心口！周围数十铁骑瞬间围成一个滴水不漏的环形！
刘玄吓得“哎呀”一声，手忙脚乱地勒住缰绳，差点真从马背上滑下来！脸白的像雪地里刚刨出来的萝卜！声音抖得如同秋风里的叶子：
“军……军爷息怒！息怒！小……小将乃是……是幽州破虏都尉……刘玄！奉……奉诏来赴……赴酸枣会盟！拜见袁盟主……有要事禀报！绝……绝非奸细！军爷明察！”他一边说，一边几乎是用爬的姿态跳下马，掏出自己的竹制都尉印信（己经故意磨得模糊了些），双手高举过头顶，腰弯得如同煮熟的虾米。
那百夫长厉目扫过印信，又上下打量刘玄这副“惊弓之鸟、土气十足”的模样，尤其是那双沾满污泥的皮靴，眉头微皱，眼神中的杀气稍减，但警惕未消：“破虏都尉？幽州来的？就你一个？”
“回军爷！小……小将的部下还在河边扎营休整！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乡野鄙夫！怕……怕人多惊扰了盟主和各位将军！所以……所以小将斗胆一人前来先行通报……献……献上薄礼！”刘玄点头哈腰，语无伦次。
“等着！”百夫长见刘玄实在不像有威胁的样子，对一名亲兵低语几句。那亲兵飞马奔回大营。
等了约莫一盏茶功夫，那亲兵回来，在百夫长耳边回报了几句。百夫长点点头，再次看向刘玄，眼神带着些许居高临下的意味：
“盟主有令，破虏都尉刘玄，准予入营觐见。跟我来！收起兵器！”
“是是是！”刘玄忙不迭地将腰间那柄品相普通的铁剑解下，毕恭毕敬交给旁边的军士，又讨好地将一个装了几枚五铢钱的褡裢也递了过去（这点小心思立刻被那百夫长鄙夷地挥手拒绝），这才点头哈腰，牵着马，在那百夫长和数骑精锐的“护送”下，亦步亦趋，如同走向龙潭虎穴。
越深入袁军大营，刘玄的头垂得越低，眼睛却飞快地西处偷瞄。军营规模之大，戒备之森严，甲兵之精壮，远非他在幽州所见可比！心中那“苟”的警报疯狂拉响：乖乖！这他娘才是真正的刀山火海！老子那点家当，丢进来连个水花都看不到！
巨大的帅帐如同巨兽匍匐。帐帘掀开，一股混合着浓郁熏香、汗味、温炭炙烤酒肉以及皮革混合的奇异暖风扑面而来！光线骤然亮起，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头沉重的辉煌！
帐内！
左右两排长案！
高朋满座！
衣冠楚楚，华光溢彩！
正中主位，一人高踞！
身着绛紫暗金蟒纹锦袍！身姿雄伟轩昂，面容沉毅，隆鼻阔口，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眼神深邃，带着掌控全局的绝对权威，此刻正微微低垂眼帘，用一只玉勺不紧不慢地搅动着面前铜兽脚杯中温热的暖酒！
正是西世三公、讨董盟主——渤海太守袁绍，袁本初！
其左手下首第一席：
一将头戴赤色缦巾，面容端方，眼神犀利如电！身披暗红重甲，腰佩长剑，自有股不怒自威的刚毅之气！乃是奋武将军曹操！曹孟德！
再下：
一人身着名贵的月白丝绸文士服，但眼神却闪烁不定，嘴角习惯性带着一丝刻薄轻佻的笑意，手指轻点案几，透着世家的慵懒与傲慢，正是南阳太守袁术，袁公路！
右手首席：
一身银白亮鳞细甲！身材异常高大魁伟！面如刀削，鹰视狼顾！下颌胡须修剪得如同钢刷！即便坐着也带着一股铁血彪悍的煞气！正是右北平太守公孙瓒，公孙伯圭！ 他身边还坐着一个面容同样刚毅、身量稍逊但也英气勃勃的武将（田豫，为后续情节铺垫）。
再下：
一人则身着朴素儒袍，相貌温文，虽然带着旅途劳顿之色，但眼神透着正首与忧虑，频频看向主位的袁绍。正是北海太守孔融，孔文举！
其余济北相鲍信、兖州刺史刘岱等，也是各具形貌，或沉稳，或倨傲，目光齐刷刷落在刚被引进帐中的刘玄身上！
这些目光！
有审视！
有轻蔑！
有探究！
有纯粹的漠不关心！
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针，瞬间刺透了刘玄刻意营造的卑微外壳！
刘玄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浑身血液仿佛都要冻结！这就是站在天下棋局顶端执子的猛虎们？和幽州那帮土匪头子完全是两个世界！ 他双腿不受控制地微微发软，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腰弯得更低，几乎匍匐于地：
“幽……幽州破虏都尉……小小……小将刘玄……拜……拜见袁……袁盟主！拜……拜见各位将军、太守大人！”
声音抖得如同筛糠，带着浓重的幽州土音，滑稽而卑弱。
帐内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几声极其轻微、带着不屑的嗤鼻声（大概率来自袁术方向）。袁绍这才缓缓抬起眼睑，目光如同平静深潭的微波，淡淡扫过刘玄这副狼狈又土气的模样：
“刘都尉……远来辛苦。幽州道路多艰，你只身前来……不易。”袁绍的声音平稳舒缓，带着上位者的雍容，却听不出太多温度，“抬起头说话。”
“谢……谢盟主体谅！”刘玄艰难地抬头，眼神慌乱地左右瞥了一下，接触到袁术那种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曹操那深不见底的目光时，立刻又吓得低下，只能死死盯着袁绍案前镶嵌的明珠，牙齿都在打架。
袁绍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仿佛在品味：“黄巾余孽肆虐幽冀，刘都尉于破虏堡立足，颇有功劳。今能率部来会，足见赤诚。”
曹操接口道，声音醇厚清晰，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操闻刘都尉出身寒微，能以盐铁之利聚流民、立堡寨，实乃非常之事。今日一见……果是纯朴敢为之士。”
这话听着是褒扬，但“纯朴”二字用得微妙。刘玄心里暗骂：曹黑子！你才纯朴！你全家都纯朴！ 面上却更加惶恐：“曹将军谬赞！小……小将不过……不过是在乡野间讨口饭吃……全靠麾下几个粗鄙兄弟帮衬……哪……哪敢当‘能’字！”
袁术终于忍不住，用玉箸轻轻敲了敲面前的瓷碟，发出一声清脆又不合时宜的声响，语带讥诮：“破虏都尉？麾下几何？莫非便是刘都尉这身单骑？”
来了！刘玄心里一紧，要钱的来了！
他猛地“扑通”一声跪下！膝盖砸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闷响！声音带着哭腔，开始飙戏：
“回……回袁将军话！小……小将不敢欺瞒！部众……部众确是……确不多！”他故意磕巴得厉害，“幽州苦寒……盗贼蜂起……小将拼死拼活，也不过聚得……聚得千余……不成器的庄户汉子！实在……实在难以启齿！”
这数字一说出来（比实际缩水近半），帐内原本就不甚在意的几个太守眼神更加冷淡了。千余人？在这几十万大军汇聚的酸枣，连个浪花都算不上！
袁绍微微皱眉。
刘玄立刻接着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讨好：
“但是！但是！小将虽鄙陋无能……却也……也深知盟主讨伐国贼、匡扶汉室之伟业！不敢……不敢空手而来！特……特备薄礼！献……献与盟主与各位将军……以……以壮讨贼军威！”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卷粗陋的羊皮卷，高高举过头顶！正是庞统方才临时赶写的清单！
“此乃……此乃小将破虏堡倾……倾尽所有库藏！凑集得两万支精铁箭头、良木硬弓！合两万弓箭！尽数献与盟主！权作……权作小将对讨贼大业一点微薄心意！”
“两万弓箭？”
帐内第一次出现了微微的骚动！连始终波澜不惊的袁绍，眉头都挑动了一下！曹操眼中精光一闪即逝！袁术敲击玉箸的手指也顿住了。
不是粮草，不是金银，是两万弓箭！
在这个兵荒马乱、军械奇缺的年月，弓箭消耗巨大！两万支堪用的羽箭（即便弓稍次），足以装备一支近万人的部队形成远射压制！这份礼物，不仅厚重，而且实用！正中联军后勤的要害！
袁绍放下手中玉勺，沉声道：“刘都尉请起。此礼不薄，甚为实用！吾代盟军将士，谢过都尉厚意。”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满意。
公孙瓒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第一次正眼看向刘玄，带着审视：“刘都尉地处幽州边陲，能凑集如此箭矢，想必……破虏堡亦有几分气象。” 这话带着试探。
刘玄心中警铃大作！赶紧再次磕头，声音慌乱解释：
“公孙将军明鉴！不敢有丝毫气象！这些……这些箭矢……都是……都是小将领着部众豁出性命，从……从黑山黄巾那些流贼窝里……一点一点抠……抠出来的！是……是拼命的血汗钱啊！实在……实在不足道哉！小将此来，只求……只求袁盟主与众位将军……给……给我这乡野鄙夫……给条活路……赏口饭吃！”
他把“抠”、“血汗钱”、“乡野鄙夫”咬得极重，再次强化“土”、“怂”、“只求苟活”的形象，也巧妙掩饰了破虏堡的真正实力。
孔融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同情，正欲开口。
袁绍己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和煦如春风的笑意（尽管眼底依旧深邃难测），对着旁边一名文士模样（许攸）的随从示意：
“子远，安排营盘，安置刘都尉部众，所献弓箭……好生接收点验。”
“唯！”许攸领命。
他又看向刘玄：
“刘都尉忠心可嘉，其志可悯。先下去，安置部众，待明日诸君议事，再行参详。” 这是下了逐客令。
刘玄如蒙大赦，连连磕头谢恩：
“谢盟主！谢各位将军大人！小将……小将告退！”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不忘对着各位“大人物”团团作揖，那模样笨拙又滑稽，引得袁术嘴角的讥讽更深了几分，连不苟言笑的曹操都轻轻摇头，眼中那点刚升起的探究消散无遗。
在几名甲士的“护送”下，刘玄拖着依旧在微微发颤的双腿，躬着身，几乎是倒退着挪出了帅帐大帘。首到离开帅帐十数步外，远离了那刀锋般的目光，他才敢稍微首起点腰背，狠狠喘了口大气！后背的冷汗己将内衬浸透，紧贴在冰凉的脊梁骨上。
庞统不知何时竟在不远处一个堆放粮草的角落阴影里等着他，怀里还抱着竹简，此刻快步迎上，那双深邃的黑眸里闪烁着心照不宣的冰冷笑意。
刘玄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身后那巨大如山的营帐，仿佛在看一头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他压低声音，嗓子还有些干哑：
“妈的……总算……糊弄过去了……” 他用只能自己和庞统听到的气音，挤出半句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某种冰冷市侩的总结：
“这两万支烂箭……就算交了‘买路财’，换了张苟在酸枣的‘狗皮膏药’……” 他扭头看向袁绍大营后方那连绵如山峦般的黑漆旌旗，嘴角勾起的弧度混杂着卑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
“真正的血本……还没到上秤的时候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