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渐渐浸染天焱城的飞檐翘角。莫星阑与陆怀瑾并肩行至城门下时,最后一缕霞光正巧掠过陈记药铺的鎏金招牌。
铺子里灯火通明,映出两道熟悉的身影。她们共同的养女陈晓正倚在柜台前,与一位约莫二十出头的俊朗青年相谈甚欢。
青年一袭靛青长衫,眉目如画,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沉稳气度。
莫星阑微微蹙眉。这人的轮廓莫名牵动她的心弦,却像隔着一层薄纱,怎么也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她下意识抚上心口,那里传来异样的悸动。
陆怀瑾却蓦地停住脚步。她望着药铺里的身影,凌厉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连常年握剑带茧的指尖都不自觉微微发颤。
"怎么了?"莫星阑察觉异样,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
"是南叔......"陆怀瑾的声音有些哽咽。那些风雨交加的夜晚,那个总是不声不响为她们母女撑起一片晴空的身影,她怎敢忘记?
莫星阑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望向药铺。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永远是那个眼角带着细纹、总爱揉她发顶的中年人。
而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竟与记忆深处的轮廓渐渐重合。
"爹......"她喃喃出声,又仓皇止住。二十载光阴倒流,此刻站在灯火里的,分明是年少时的南无业。
药铺门楣上的铜铃轻响,莫星阑与陆怀瑾相携而入的瞬间,陈晓的眼睛倏然亮若星辰。
"娘亲!陆姨!"少女清越的嗓音雀跃地穿透药香,她提着裙摆小跑过来,发间银铃随着动作叮咚作响,"这位先生方才在问......"
话音戛然而止。
陈晓忽觉周遭空气凝滞。她困惑地仰起脸,看见莫娘亲素来稳若磐石的手指正无意识地着袖口星纹,陆娘亲握剑的手竟在微微发抖。
而那位温润如玉的客人——他凝视二人的眼神,恍若隔世重逢的旅人终于望见故里的灯火。
药碾里的沉香屑簌簌落下,陈晓这才惊觉自己踩碎了满室寂静。
她悄悄退到紫檀药柜旁,看着大人们凝固的身影在烛光里投下交错的暗影,宛如一幅被时光浸染的旧画卷正缓缓展开。
"......爹?"
这声呼唤在唇间辗转,最终化作一缕颤动的气息。莫星阑不自觉地收紧手指,陆怀瑾掌心的温度透过相贴的肌肤传来——这个与她血脉相连却形同陌路的至亲,此刻正站在三步之外,年轻得令人心颤。
药柜上铜秤的指针微微晃动,投下细碎的阴影。她忽然记不起父亲惯用哪只手执笔,却清晰记得陆怀瑾总爱用右手为她绾发时,小指会不经意擦过她耳垂的温度。
南无业的目光如流水般掠过她们交缠的指尖,眼底泛起一丝涟漪。
莫星阑喉间蓦地发涩——她该像幼时那般扑进父亲怀里?还是该如对待萍水相逢的过客般颔首致意?记忆里那个宽厚身影,与眼前这个眉眼如画的青年,在晨昏线两端沉默对峙。
陆怀瑾忽然轻轻回握,指尖在她虎口处安抚般地。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莫星阑惊觉,原来最懂她忐忑的,不是血脉至亲,而是这个与她共度风雨的执剑人。
南无业的喉结轻轻滚动,似有千言万语在唇齿间辗转。
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砖地上微微颤动——眼前这对璧人,一个是他血脉相连的骨肉,一个是他亲手养大的明珠,如今竟以这般亲密的姿态站在一处,让他这个缺席多年的父亲忽然不知该如何自处。
"嗯。"他低应一声,目光在星阑与怀瑾之间流连,恍惚间又看见那两个小丫头,"一转眼都......"
尾音消散在药香里,仿佛连时光都在这声叹息中变得沉重。
他下意识抬起手,却在半空凝滞。那只曾经能将女儿高高托起的手掌,如今悬在星阑发顶三寸之处,最终只是轻轻拂过柜台。
百年光阴在他掌心刻下无形的沟壑,连最寻常的父爱都变得小心翼翼。柜台上沉积的药材碎末被指尖带起,在光柱中纷扬如尘,就像那些再也拾不回的旧时光。
陈晓瞪大了杏眼,小嘴微微张开。她悄悄掐了下自己的手背——疼的,不是梦。那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俊朗男子,竟是...自己的外祖父?
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游移,陈晓突然想起娘亲说过,高阶修士的容颜会停滞。
她不禁偷偷比划了下,若按南无业现在的模样推算,他当祖父的年纪怕是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早许多...
柜台上药碾的影子越拉越长,将女孩若有所思的脸庞分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娘亲...没随您同来么?"莫星阑的目光不自觉飘向门外,暮色中仿佛随时会浮现那个慵懒倚门的身影——那个总爱用蔻丹染红指尖,会在她研习卦象时突然揉乱她发髻的女子。
记忆里母亲的气息浸透了星月问卜铺的每一道帷帐,远比眼前这个时隐时现的父亲更真实可触。
南无业嘴角抽动了下——启程前夜,莫疏桐贴着他耳畔说的那句"好像又有了",此刻突然在耳畔回响。他轻咳一声:"她...另有要事。"
"过些时日..."他指尖无意识地着剑穗,"应当会来。"
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星阑敏锐地注意到,父亲说这话时,眼角浮现出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细纹。
待父女二人话毕,陆怀瑾才轻轻上前半步。她指尖绕着腰间玉佩的流苏,声音柔和似三月春风:"南叔可还记得,当年您与母亲合开的那间糕点铺?"流苏穗子在她指间打了个转,"自您二位离去后几经易主...前些年我偶然遇见,便自作主张盘了下来。"
南无业眉梢微动,神色渐渐肃然:"突然提起旧事..."他目光扫过陆怀瑾低垂的睫毛,"是有什么打算?"
柜台上烛火忽地一跳,将三人的影子投在药柜上,那些装着药材的抽屉仿佛突然变成了记忆的格子,每一格都藏着泛黄的往事。
陆怀瑾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香囊,那里还残留着些许糖霜的气息。"从前母亲总耐着性子教我揉面..."她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可惜那时年少气盛,总觉得这些琐事来日方长。"
香囊穗子缠住了她的手指,如同那些未能传承的手艺,成了解不开的结。"如今想复刻记忆里的味道..."她望向南无业,眸中晃动着烛光般的希冀,"却连面团的软硬都拿捏不准了。"
南无业眼底掠过一丝恍惚,仿佛看见多年前的清晨,陈柔立在蒸腾的热气里冲他招手。他轻轻颔首话音里掺着几分久违的温和:"我也该去尝尝...旧时光的滋味。"
月色如纱,笼罩着天焱城的长街。南无业负手走在前面,陆怀瑾落后半步,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蜿蜒交织,被月光拉扯得忽长忽短。远远望去,那轮廓倒真似一对寻常父女,正趁着夜色归家。
莫星阑倚在药铺门边,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浅笑。夜风拂过她鬓角的碎发,将远处断续的谈话声也吹散了。
"前年收的麦芽糖...""...桂花蜜总是不够稠..."陆怀瑾的声音轻轻柔柔,像在数着珍宝般细数这些年琐碎。南无业始终沉默,只是偶尔点头,月光将他侧脸的轮廓镀上一层银边,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显得格外温柔。
拐角处,两人的影子突然叠在一起。陆怀瑾正比划着蒸糕的火候,南无业忽然伸手替她拂开垂落的树枝——这个动作,与他当年护着那个小丫头穿过闹市时,如出一辙。
推开糕点铺斑驳的木门,南无业恍如踏入时光逆流。
月光透过窗棂,将柜台上的面粉筛照得发亮——那上面还留着陈柔当年不小心磕出的凹痕。空气中漂浮的糖粉,在月华里如同细碎的星光,恍惚间仿佛又看见她系着靛蓝围裙,鬓角沾着面粉回头冲他笑的模样。
回忆来得猝不及防。蒸笼氤氲的热气里她试味的侧脸,揉面时手腕转动的弧度,甚至打烊后数铜钱时哼的小调...这些本以为早己淡忘的细节,此刻竟鲜活如昨,一帧帧在眼前闪回。
南无业下意识按住心口,那里突然泛起陈年的钝痛。原来有些记忆从未真正褪色,只是被岁月蒙了尘,稍一拂拭,便又鲜明得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