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癞子像条真正的癞皮狗,蜷缩在西槐巷对面一处废弃宅院的断墙残垣后。初春夜晚的寒意透过他单薄破旧的棉袄,首往骨头缝里钻,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但他那双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巷子深处那扇紧闭的黑漆木门,丙号院。
他在这里己经蹲了三天了。
那天傍晚,他像往常一样在县城边缘游荡,想看看能不能在垃圾堆里翻点吃的,或者“顺”点能换钱的东西。路过西槐巷口时,一股浓郁到几乎化不开的肉香,混杂着米饭的甜香,像一只无形的钩子,猛地攫住了他!那香气如此霸道,如此不合时宜,与他记忆里任何国营饭店或干部小灶的气味都不同,带着一种……一种纯粹的、富足的肉食气息!
他像被施了定身法,贪婪地、大口地吸着那香气,口水不受控制地汹涌分泌,肚子更是咕噜噜叫得震天响。他循着香味,鬼使神差地摸进了这条平时他根本不屑一顾的偏僻小巷。香味,正是从那扇新换了门环、显得格外厚实的黑漆木门后飘出来的!
更让他心头怒火中烧的是,他隐约听到了门内传来的、属于孩子的清脆笑声!不是饿得发蔫的哭闹,是那种吃饱了、穿暖了、无忧无虑的欢笑!这笑声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里。
凭什么?!
他王癞子有名的破落户,光棍一条,游手好闲,偷鸡摸狗,饥一顿饱一顿,看尽了白眼。他认识那扇门!前几天,他亲眼看见林阳那小子,陪着那个老不死的王老栓,还有那个放电影的秦小飞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在这门口转悠过!当时他没在意,只当是城里人看这破房子。可现在,这肉香,这笑声……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进他的脑海——这房子,被林阳买下来了?!那个爹妈死绝了、带着个拖油瓶妹妹、靠走后门当上采购员的穷小子?!
嫉妒,像毒藤一样瞬间缠绕住王癞子的心脏,越勒越紧,几乎让他窒息。他想起了林阳腕上那块崭新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名贵手表;想起了林阳偶尔在国营饭店吃着大鱼大肉时,给那个拖油瓶妹妹买的那碗飘着油花的肉丝面;想起了王家庄那次轰动全村的电影,人人都念着林阳的好;更想起了那狗崽子看他的眼神,冰冷得像刀子,只一句“滚”,就让他灰溜溜地跑了……
“林阳……林阳!”王癞子咬牙切齿,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低吼,眼中燃烧着怨毒的火焰,“你个狗崽子!你哪来的钱?哪来的肉?哪来的房子?!投机倒把!贪污盗窃!对!肯定是!你一个破采购员,哪来的这么多钱?!”
一个疯狂而恶毒的念头在他肮脏的心里迅速成型。
接下来的两天,他像幽灵一样在西槐巷附近逡巡。他看见林阳依旧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进出;看见王老栓那个老东西背着手,在院子里溜达,脸上是王癞子从未见过的、属于“城里老爷”的悠闲;他甚至看见林阳那个拖油瓶妹妹小雨,穿着新衣服,背着新书包,蹦蹦跳跳地去上学!这一切,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第三天,一个油纸包被随意丢弃在巷口的垃圾堆旁。王癞子像饿狼一样扑过去,撕开油纸——里面是几块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还有一小块沾着油渍和糖水的黄桃皮!
“罐头!还有水果罐头!”王癞子捧着那点残渣,贪婪地嗅着上面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甜香,身体因极度的嫉妒和愤怒而剧烈颤抖起来。证据!这就是证据!林阳家不仅吃肉,还吃鸡!还吃水果罐头!这绝不是一个小小的采购员靠那点工资能负担的!
够了!足够了!
王癞子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癫狂的狞笑。他不再犹豫,像条发现猎物的鬣狗,转身就冲向了县城中心那栋最威严、门楣上挂着巨大红五星的建筑——县革命委员会。
革委会信访接待室,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片、面色严肃的年轻办事员接待了他。王癞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开始了他的“血泪控诉”:
“青天大老爷!我要举报!举报我们我们村的坏分子林阳!他……他贪污盗窃!投机倒把!搞资本主义复辟啊!”他声嘶力竭,唾沫星子横飞。
“他爹妈死了才几年?他一个毛头小子,凭啥戴上了名贵的手表?凭啥三天两头下馆子吃肉?凭啥把他妹妹打扮得跟个小公主似的?凭啥?!”
“最可恨的是!他不知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在县委家属院旁边,西槐巷,买了一栋带院子的房子!独门独院啊!青天大老爷!那地方我知道,以前是老干部住的!他林阳算个什么东西?!他哪来的钱?!”
“他就是在机械厂里当采购,利用职权,倒卖国家计划物资!贪污公款!搜刮民脂民膏!挖社会主义墙角!他是藏在工人阶级队伍里的蛀虫!是阶级敌人!”
“我有证据!我亲眼看见他家吃鸡!吃腊肉!还有水果罐头!那罐头皮还在垃圾堆里!领导您派人去查!去他家搜!肯定能搜出更多赃物!手表!钱!肯定有!”
“他这种行为,是骑在我们贫下中农头上作威作福!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是给社会主义抹黑!青天大老爷,您可得为我们贫下中农做主啊!打倒贪污犯林阳!”
王癞子声情并茂,极尽渲染之能事。他紧紧抓住“阶级矛盾”这根弦,将林阳的“奢侈”生活与新购置的房产无限上纲上线,描绘成一个十恶不赦、侵吞国家财产的阶级敌人形象。那份举报信(由办事员记录),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匕首。
戴着厚眼镜的年轻办事员听着王癞子声泪俱下的控诉,看着他拿出的那块沾着糖渍的罐头皮“物证”,脸色越来越凝重。手表、吃肉、买房、水果罐头……这些元素叠加在一起,在这个时代的背景下,本身就充满了爆炸性的“罪恶”意味。尤其是涉及到敏感的房产问题,以及“挖社会主义墙角”这种严重的政治指控。
“王有才(王癞子大名)同志,你反映的情况非常重要!这绝不是小事!这是关系到阶级斗争新动向、关系到社会主义江山永不变色的大是大非问题!”年轻办事员神情肃穆,扶了扶眼镜,“你放心,革委会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坏分子!你的举报,我们会立刻向领导汇报,严肃查处!”
王癞子看着办事员郑重其事地将他的举报材料收好,登记在册,脸上露出了大仇即将得报的扭曲快意。他点头哈腰地退出信访室,昂头挺胸走到革委会大院外,像极了打了胜仗而归的将军。回头望了一眼那庄严的门楼,朝着西槐巷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浓痰,眼中闪烁着怨毒而兴奋的光芒:
“林阳……我看你这回,怎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