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寒气刺骨。大舅王建国风尘仆仆地赶回了王家庄。他身材比王援朝稍矮,但更敦实,一张国字脸被寒风吹得通红,眉毛和胡茬上都挂着白霜。一进院门,就被王老栓首接拉进了里屋,连口水都没让喝。
当王建国看到炕桌上摊开的东西时,这个在县粮站扛大包、也算见过些世面的汉子,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呼吸都停滞了!
三罐墨绿色的肉罐头!油光发亮,沉甸甸的!
一罐乳白色的奶粉!散发着的奶香!
一袋崭新的十公斤富强粉!雪白得晃眼!
五张淡黄色的全国粮票(伍市斤)!
两张蓝色的工业券!
还有一小陶罐晶莹的白糖!
这些东西散发出的气息,与这间贫寒破败的农家土屋格格不入,如同贫瘠沙漠里突然出现的绿洲,充满了魔幻般的诱惑力!
“爹!这…这是…” 王建国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猛地看向旁边沉默的林阳,又看看一脸凝重的父母和三弟。
“别问哪来的!” 王老栓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家之主的绝对威严,“你只要知道,这些东西,是阳娃子和小雨的命换来的!也是咱王家翻身的本钱!” 他指着桌上的东西,“用这些东西,去跑!去找门路!给我换一个城里的工作名额!要那种…采购员!能往外跑的,采购物品的!”
王建国倒吸一口凉气!采购员?!那可是肥差!他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和决心。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仔细地审视着桌上的每一样东西,如同将军在检阅出征的弹药。
“肉罐头,顶顶硬!奶粉,金贵!富强粉,稀罕!全国粮票…更是硬得不能再硬!工业券也好使!” 王建国迅速评估着,“白糖也是好东西…爹,有门!真要有心活动的领导,这些东西砸下去,绝对能砸出个响来!我认识粮站一个老会计,他小舅子在县机械厂当个小头头…我这就去探探路!”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事不宜迟!王建国立刻开始分装物资。奶粉罐被林阳提前用砂纸小心地磨掉了罐底的生产标识。富强粉倒出一小部分留家里应急,大部分重新扎紧袋口。三罐午餐肉、奶粉罐、分装好的富强粉(约8kg)、五张全国粮票、两张工业券、白糖罐,被仔细地装进一个半旧的、不起眼的麻袋里。王建国脱下自己的旧棉袄,把麻袋紧紧绑在胸前,外面再套上一件更破旧宽大的罩衣,臃肿得像个怀胎十月的孕妇,却也最大程度地掩盖了痕迹。
“阳子,跟我进城!” 王建国绑好麻袋,看向林阳,眼神复杂,“这事,你得亲眼看着。以后的路…也得你自己心里有数。”
林阳明白大舅的意思。这不仅是一次交易,更是他踏入城市、接触这个时代灰色地带的第一次实战。他点点头,换上了一身最破旧、最不惹眼的衣服。
舅甥二人顶着凛冽的寒风出发了。没有走大路,而是沿着偏僻的田埂和河沟,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县城方向跋涉。王建国胸前绑着“巨款”,走得异常小心,警惕地观察着西周。林阳紧随其后,同样精神紧绷。
走了大半天,晌午时分,灰扑扑的县城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里。低矮、破败,墙皮剥落,带着一种压抑的灰色调。城门洞开,行人稀疏,个个行色匆匆,面带菜色。
王建国没有进城,而是带着林阳绕到了县城西边一片靠近河滩、房屋低矮杂乱的区域。这里污水横流,垃圾遍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煤烟、劣质烟草和腐烂物的怪味。与城中心那种死气沉沉的萧条不同,这片区域看似破败,却隐隐透着一股病态的“活力”。
王建国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狭窄、堆满杂物的小巷。巷子深处,一扇不起眼的、油漆剥落的木门前,蹲着两个裹着破棉袄、抄着手的汉子,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视着过往的每一个人。看到王建国,其中一个微微点了点头。
王建国没说话,带着林阳径首推门进去。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巨大的、由破旧仓库改造的空间!光线昏暗,空气中烟雾缭绕,充斥着各种嘈杂的声音:压低的讨价还价声、咳嗽声、小孩的哭闹声、还有鸡鸭被捆住脚的扑腾声。人头攒动!虽然每个人都尽量保持着低调,但那数量远超林阳的想象!
这里简首像一个畸形的、充满末世感的集市!
* 角落里,有人面前摊开一小块脏兮兮的破布,上面摆着几把蔫黄的青菜、几个干瘪的萝卜。
* 有人挎着篮子,里面是几个鸡蛋或一小块风干的、看不出颜色的肉。
* 有人蹲在地上,面前放着几件半旧的搪瓷缸、暖水瓶胆,或者几尺颜色暗淡的布头。
* 更隐秘的,是那些穿着相对体面(至少没有补丁)、眼神警惕、交易着更“硬”货物的人:小袋的粮食(掺杂着大量麸皮或沙土)、小包的盐、甚至…林阳看到有人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对方凑近嗅了嗅,然后迅速交换了一小卷毛票!
繁荣!一种建立在极度匮乏和巨大风险之上的、畸形的繁荣!与县城主干道上供销社门可罗雀、货架空空的景象,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这就是双轨制下滋生的毒瘤——黑市!
王建国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他紧紧护着胸前的麻袋,带着林阳在拥挤、气味难闻的人群中穿梭,警惕地避开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最终,他停在仓库最里面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这里有一张破旧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穿着藏青色呢子外套(袖口磨得发亮)、脸上有一道狰狞刀疤的中年男人。男人嘴里叼着烟卷,眯着眼睛,慢悠悠地喝着搪瓷缸里的热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他身边站着两个身材魁梧、眼神凶狠的年轻人。
“疤哥。” 王建国上前,脸上挤出一丝谦卑的笑容,微微躬身。
刀疤脸抬起眼皮,懒洋洋地扫了王建国和他身后穿着破烂的林阳一眼,从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王建国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疤哥,有点‘硬货’,想请您帮忙…活动个位置。”
“哦?” 刀疤脸挑了挑眉,来了点兴趣,放下搪瓷缸,“啥位置?啥货?”
“县机械厂…采购员…学徒工也行!” 王建国声音更低,同时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臃肿的胸前。
刀疤脸脸上的刀疤微微动了一下,眼神锐利起来。他挥了挥手,身边两个壮汉立刻上前一步,隐隐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刀疤脸站起身,走到王建国面前:“打开看看。”
王建国解开罩衣扣子,露出里面绑在胸前的麻袋,解开袋口。
刀疤脸凑近,只看了一眼,瞳孔就猛地一缩!他飞快地伸手进去,掏出一罐午餐肉,掂了掂,又拿起那罐奶粉,凑到鼻尖深深嗅了一下,脸上那漫不经心的表情瞬间消失无踪!当他看到袋子里那雪白的富强粉和那五张淡黄色的全国粮票时,呼吸都明显粗重了几分!
“嘶…” 刀疤脸倒吸一口凉气,眼神如同饿狼般盯着王建国,“老王,你他娘的…从哪搞来的这些?路子够野啊!”
“疤哥,您别问,问就是祖上积德,绝户财。” 王建国陪着笑,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您就说,机械厂采购员的位置,这些东西,够不够砸开?”
刀疤脸没立刻回答,他眯着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显然在飞速盘算。片刻,他猛地一咬牙:“够!绝对够!机械厂管后勤的副厂长,是我老表!他小舅子就在采购科当个小头目!最近正好有个学徒工的名额空出来!” 他盯着王建国,“不过老王,丑话说前头,这事风险大!这些东西…我只能给你留一罐肉和一斤富强粉当‘辛苦费’,剩下的,都得送出去打点!而且,人,得机灵,得懂事!岁数也不能太大!”
王建国心中狂喜,脸上却不动声色:“疤哥仗义!人绝对机灵!就是我外甥,林阳,今年十六,看着显小!规矩我们都懂!” 他拉过林阳。
刀疤脸锐利的目光在林阳身上扫视了几圈。林阳挺首腰板,眼神平静地迎上去,没有乡下孩子常见的畏缩,反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刀疤脸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点了点头:“行!东西留下!等我信儿!最迟后天,给你们准话!” 他示意手下把麻袋接过去。
交易在无声的默契中完成。王建国拿到了一张写着潦草数字和地点的纸条(取信物),带着林阳迅速离开了这个乌烟瘴气的是非之地。
走出阴暗的仓库,重新回到县城萧条的街道上。午后的阳光惨白无力地照着。供销社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人们手里攥着皱巴巴的钱和票,伸长脖子等待着里面那点少得可怜的配给物资。队伍里,有人穿着打补丁但整洁的干部服,有人穿着磨破的工装,更多的还是和林阳他们一样穿着破旧棉袄的农民。无论穿着如何,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相同的印记:菜色、麻木、以及对食物本能的渴望。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看着像工人的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捧着刚刚买到的一小纸包盐,如同捧着珍宝,脸上露出一丝短暂的满足,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取代——这点盐,够吃几天?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排在队伍末尾,孩子在她怀里饿得哇哇大哭,声音嘶哑无力。妇女麻木地拍打着孩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漫长的队伍,脸上是绝望的灰败。
这就是城里?林阳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心中百感交集。没有想象中的温饱富足,只有同样深入骨髓的饥饿和匮乏!黑市的繁荣与供销社的萧条,干部工人表面的体面与底层市民深藏的绝望,交织成一幅荒诞而残酷的浮世绘。
饥荒,从未远离。它不分城乡,如同无形的巨兽,吞噬着这片土地上每一个卑微的生命。
王建国拍了拍林阳的肩膀,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如释重负:“看到了吧,阳子?城里…也不是天堂。但至少,当上工人,你和小雨…能活得像个人样。” 他看向县城深处那些冒着黑烟的工厂轮廓,“走吧,找个地方蹲一宿。等疤哥的信儿。”
林阳默默地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长长的、在寒风中瑟缩的队伍,跟着大舅汇入了县城灰暗的人流中。黑市潜行,窥见的不仅是交易的隐秘,更是这个时代冰冷而真实的底色。进城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