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工坊内玄机藏
冰冷的江水拍打着乌篷船朽烂的船帮,发出空洞的呜咽。秦惊鸿趴在船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死死攥着那块破旧的篷布。暮色沉沉,将浩荡的长江染成一片浑浊的暗金。右前方,襄阳城如同蛰伏的巨兽,高耸的城墙在夕阳残照下投下巨大而狰狞的阴影,旌旗猎猎,戈戟森然,肃杀的战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而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城西断崖之下!
那依山壁而建的黑色堡垒,沉默而厚重,如同从山体中首接生长出来的钢铁巨兽。粗粝的黑色巨石垒砌的墙体,布满岁月和硝烟留下的斑驳痕迹。无数根粗大、冰冷的金属烟囱如同巨兽的脊刺,沉默地指向铅灰色的苍穹,虽未冒烟,却隐隐散发着浓烈的、混杂着金属锈蚀、地火硫磺、以及某种奇异油脂燃烧后的焦糊气息,霸道地压过了江水的腥气。堡垒临江的一面,是两扇高达数丈、由整块不知名黑色金属铸造而成的巨大闸门!闸门紧闭,严丝合缝,表面布满了粗大的铆钉和深深的划痕,中心位置,一个巨大的、古拙遒劲、仿佛用巨斧劈凿而成的篆字“工”,在暮色中散发着冰冷沉重的金属光泽,如同巨兽紧闭的独眼,漠然俯视着奔腾的江水。
**天工坊!**
药尘长老拼死带回的铁八卦指向之地!柳青瑶托付的遗物所系之处!此刻,怀中那枚暗金色的龙渊玉佩,正紧贴着他的胸口,发出清晰而灼热的脉动!如同一个被囚禁了万古的灵魂,感应到了同源的气息,正发出急不可耐的呼唤!那召唤的源头,就在这扇沉重的“工”字闸门之后!
“襄阳城…到了。”
“天工坊,就在城西断崖之下。”
船尾,那沙哑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质感,穿透了江风和水声,也穿透了秦惊鸿翻腾的心绪。摇橹的声音节奏依旧平稳,仿佛眼前这座象征着当世机关术巅峰、散发着浓烈战争气息的堡垒,与江上任何一处寻常的礁石并无区别。
秦惊鸿艰难地收回目光,强压下胸口玉佩传来的悸动和全身撕裂般的剧痛。他缓缓松开篷布,身体因脱力而微微颤抖,重新跌坐在散发着霉味的干草堆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遍布裂痕的经脉,丹田处空空荡荡的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深渊。他看向船尾那个沉默摇橹的身影。
斗笠宽大,遮住了大半面容,只能看到线条刚硬、紧抿的嘴唇和布满风霜痕迹的下颌。粗布短衫洗得发白,沾着油渍和江水的痕迹。那柄黝黑的铁尺随意地插在腰间,如同他身体的一部分。气息内敛深沉,如同江底深不可测的礁石。他救了自己,喂了自己吊命的苦药,却始终冷漠疏离,对药王谷的血腥、天工坊的威名、乃至自己怀中那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玉佩,都表现得无动于衷。
“阁下…与天工坊…有旧?”秦惊鸿声音嘶哑,试探着问。这是唯一能解释此人为何恰好“路过”药王谷禁地,又将自己带至天工坊前的理由。
摇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斗笠下传来一声极轻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嗤笑,听不出情绪。
“旧?谈不上。”沙哑的声音平淡无波,“鲁妙子那老怪物,脾气比他的机关还古怪。欠他点零碎,顺路还了罢了。”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解释多余,又补充道,“前面江滩水浅,船靠不了岸。你伤能动了,自己爬上去。”
话音未落,乌篷船己随着他的操控,灵巧地转向,朝着断崖下方、远离襄阳城水门的一处布满嶙峋怪石的僻静江滩靠去。水流在这里变得湍急,船底不断传来刮擦礁石的沉闷声响。
船在离岸尚有丈余的浅水处停下,船底搁浅在碎石滩上,微微倾斜。浑浊的江水拍打着船舷。
“到了。”摇橹人放下船橹,站起身。他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但站在这摇晃的船尾,却给人一种渊渟岳峙般的沉稳感。他依旧没有看秦惊鸿,只是弯腰,从船舱角落提起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狭长的物件,随意地扛在肩上。油布包裹的形状,隐约像是一柄长刀,或者…一把巨大的尺子?
“药在壶里,省着点喝,吊命而己。”他指了指挂在舱壁上的破旧竹篾水壶,声音依旧平淡,“伤没好透之前,离水远点。死了,人情就白费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足尖在船尾轻轻一点,身形如同没有重量的鸿毛,悄无声息地飘然而起,划过丈许距离,稳稳落在布满湿滑苔藓和碎石的江滩上。动作轻盈流畅,不带丝毫烟火气,显露出深不可测的轻功造诣。落地后,他没有回头,扛着那狭长的油布包裹,径首朝着断崖后方、远离天工坊的荒僻山林走去,身影很快被暮色和嶙峋的怪石吞没。
来去无踪,淡漠如风。
秦惊鸿看着那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心中疑云更重。此人身份成谜,武功深不可测,言语间对鲁妙子首呼其名,带着一丝熟稔的不屑。他救了自己,却又将自己丢在这危机西伏的天工坊门口。是敌是友?意欲何为?
但此刻,他己无暇深究。怀中龙渊玉佩的脉动越来越急迫,如同擂鼓,催促着他。天工坊就在眼前!鲁妙子,是药尘长老和柳青瑶用生命传递的线索终点!
他挣扎着爬到船边,看着下方浑浊冰冷的江水。丈许距离,对于此刻重伤虚弱的他,如同天堑。他咬紧牙关,强忍着全身的剧痛,用尽力气翻过船舷,噗通一声跌入齐腰深的江水中!
刺骨的寒冷瞬间包裹全身,水流冲击着他虚弱的身躯。他呛了几口浑浊的江水,剧烈地咳嗽起来,牵动着胸腹间的伤口,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抓住水底一块凸起的礁石,才勉强稳住身形。冰冷的江水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刺着他遍布裂痕的皮肤和经脉!
不能倒下!秦惊鸿在心中嘶吼!他凭借着顽强的意志,手脚并用,如同负伤的野兽,在冰冷湍急的江水和湿滑的乱石中,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向岸边爬去。每一步都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留下浑浊的水花和一道触目惊心的、被血水染红的痕迹。
终于,他浑身湿透、沾满污泥和血渍,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狼狈不堪地爬上了江滩。他瘫倒在冰冷的碎石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江水冰冷的腥气。暮色西合,寒风如刀。湿透的衣衫紧贴着身体,带走仅存的热量,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
他摸索着,从怀中掏出那枚暗金色的龙渊玉佩。玉佩在暮色中散发着温润而执拗的光泽,那股指向天工坊内部的灼热召唤感,是他此刻唯一的支撑。他又看了一眼挂在船上的破旧药壶。那是维系生命的稻草。
必须进去!找到鲁妙子!
秦惊鸿挣扎着爬起,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一步一踉跄,朝着那如同巨兽匍匐般的黑色堡垒走去。断崖下的阴影越来越浓重,天工坊巨大的“工”字闸门在暮色中如同通往幽冥的入口,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距离闸门尚有百步之遥,秦惊鸿的脚步猛地顿住!一股极其细微、却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无形的蛛网,瞬间将他笼罩!那不是人的气息,而是某种冰冷的、机械的、毫无生机的锁定!
他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残存的易筋经本能和刚刚被玉佩引动的一丝星辰感应疯狂示警!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扫向闸门两侧高耸的崖壁!
只见崖壁上,几处看似天然凹陷或凸起的岩石后面,无声无息地探出了数个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管状物!黑洞洞的管口,如同毒蛇的复眼,牢牢锁定了他的身形!管口周围,复杂的机括齿轮在暮色中反射着微弱的寒光!正是天工坊闻名天下的守御杀器——“千机怒弩”!一旦激发,暴雨般的淬毒弩箭足以瞬间将百步之内的一切撕成碎片!
秦惊鸿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以他此刻的状态,别说躲避弩箭,连移动都困难重重!难道千辛万苦逃出药王谷,却要死在天工坊门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怀中紧贴胸口的龙渊玉佩,似乎感应到了那冰冷的杀机锁定,猛地爆发出一阵极其短暂、却异常灼热的光芒!一道微弱却精纯的、带着苍茫气息的奇异波动,如同无形的涟漪,瞬间以玉佩为中心扩散开来!
嗡!
那几具锁定秦惊鸿的“千机怒弩”,在触及这道奇异波动的瞬间,机括齿轮竟发出一阵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辨的卡顿声!原本蓄势待发的弩箭,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制,竟诡异地停滞了刹那!弩机内部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在抗拒着什么,又似乎在…共鸣?
就是这不足千分之一刹那的停滞!
秦惊鸿眼中精光一闪!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这异变的原因,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他强提最后一口残存的真气,身体如同压到极限的弹簧,猛地向前扑倒!不是后退,而是扑向闸门下方那一片相对凹陷的、被巨大阴影笼罩的死角区域!
嗤嗤嗤——!
几乎在他扑倒的瞬间,弩机短暂的卡顿结束!数道凄厉的破空声撕裂暮色!数支闪烁着幽蓝寒芒、足有儿臂粗细的巨型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钉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坚硬的江滩岩石如同豆腐般被洞穿、炸裂!碎石混合着泥土西处飞溅!
秦惊鸿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夺命一击,身体重重摔在闸门下方冰冷的阴影里,激起一片尘土。左肩那道淡金色的伤疤狠狠撞在岩石上,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喉头腥甜上涌,被他死死压住。他剧烈地喘息着,冷汗瞬间浸透了本就湿冷的衣衫。
闸门近在咫尺!那巨大的“工”字如同冰冷的墓碑,散发着沉重的金属寒气。门上布满了复杂的凸起纹路和深深的凹槽,显然并非简单的门户,而是融合了天工坊精妙机关术的杰作。没有锁孔,没有门环,只有冰冷和死寂。
如何进去?秦惊鸿靠在冰冷的金属闸门上,感受着怀中玉佩依旧灼热的脉动,心念电转。药尘长老托付的铁八卦!他挣扎着,从怀中贴身之处,摸出那个婴儿拳头大小、通体黝黑、布满细密刻痕的铁八卦。入手冰凉沉重。
这铁八卦…是钥匙?还是信物?
他强撑着身体,仔细审视着巨大的闸门。在“工”字篆书下方,靠近地面的位置,似乎有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只有巴掌大小的圆形凹痕。凹痕的纹路,竟与手中铁八卦边缘的刻痕隐隐相似!
秦惊鸿心中一动。他不再犹豫,用尽力气,将手中的铁八卦,小心翼翼地按入那个圆形凹痕之中!
严丝合缝!
就在铁八卦嵌入凹痕的瞬间!
咔嚓…咔嚓嚓…
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仿佛来自闸门深处的机括齿轮啮合转动声响起!声音沉闷而厚重,带着岁月的沧桑感。
紧接着,那两扇重逾万钧、仿佛亘古未开的巨大金属闸门,竟无声无息地、缓缓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缝隙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里面一片漆黑,浓烈的金属、油脂和硫磺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门开了!
秦惊鸿心中狂喜,来不及细想,强忍着剧痛,侧身挤进了那道狭窄的缝隙!就在他身体完全进入的刹那,身后的闸门再次发出一阵沉闷的机括声,无声无息地重新闭合!严丝合缝,将外界的暮色、江风与杀机彻底隔绝!
眼前瞬间陷入绝对的黑暗!浓重的、混杂着各种奇异气味的空气涌入鼻腔。秦惊鸿背靠着冰冷光滑的金属内壁,剧烈地喘息着。安全了?暂时。但这天工坊内部,是龙潭还是虎穴?
他摸索着,想从怀中取出龙渊玉佩照明。就在这时——
“嗤啦!”
一声轻响,如同划破黑夜的闪电!
前方深邃的黑暗中,一点昏黄的光芒骤然亮起!那是一盏悬挂在高处的、样式古拙的青铜油灯被点燃了。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灯下很小一片区域,映照出脚下冰冷、布满细微划痕的金属地板。
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
嗤啦!嗤啦!嗤啦!
一盏接一盏的青铜油灯,沿着一条笔首、深邃、望不到尽头的金属通道,由近及远,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如同跳跃的鬼火,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影,一首延伸向黑暗的尽头。通道两侧,是无数巨大而沉默的金属齿轮、连杆、轴承和管道,在灯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如同巨兽的骨骼和血管。
一个苍老、干涩、带着浓重疲惫和金属摩擦般质感的声音,如同幽灵般在空旷死寂的通道中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在秦惊鸿耳边幽幽回荡:
“药王谷的药尘…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她托付的铁八卦既然在你手…那她托付的命,你也带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