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寒江孤影渡
冷。深入骨髓的冷。
意识如同沉在万丈冰海的最底层,每一次挣扎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彻骨的寒意。秦惊鸿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打碎后又勉强粘合起来的瓷器,布满了细密的裂痕,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濒临崩溃的呻吟。经脉如同被烈火灼烧后又投入冰窟,寸寸欲裂,空空荡荡的丹田气海,只有那枚黯淡的龙渊玉佩散发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如同寒夜中最后一点萤火,维系着他摇摇欲坠的生命之火。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刺骨的寒意中,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小心翼翼地、断断续续地注入他残破的身体。这暖流带着一种奇特的、混合着草木清苦与金属冷冽的气息,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缓慢地浸润着他干涸撕裂的经脉,抚慰着那无处不在的剧痛。
秦惊鸿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不断晃动的舱顶,由粗糙的木板拼接而成,缝隙里透着外面水天一色的灰白微光。空气潮湿冰冷,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和一股淡淡的…铁锈味?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铺着一层散发着霉味的干草。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
这是一艘船。一艘在江上行驶的、极其简陋的乌篷船。
他试图转动脖颈,这个微小的动作却带来一阵眩晕和颈骨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用尽力气,眼角的余光瞥见船舱角落。
一个身影背对着他,盘膝而坐。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裹在一件洗得发白、打着多处补丁的粗布短衫里。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那人似乎正在闭目调息,双手放在膝上,掌心向上,十指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如同铁铸。一柄造型奇特、通体黝黑、毫不起眼的铁尺,静静横放在他身侧。
那股微弱却精纯、带着草木金属气息的暖流,正是从这人身上散发出来,如同无形的丝线,缓缓渡入秦惊鸿体内。
是他救了自己?秦惊鸿心中瞬间升起巨大的警惕!十五门派势力庞大,眼线遍布江湖,这人是敌是友?为何救自己?药王谷血祭之后,自己己是整个十五门派的死敌!
他试图凝聚一丝内力探查,丹田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空空如也。强行发动“星殒”的代价,远超想象!此刻的他,虚弱得连一个孩童都不如。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苏醒,角落里的身影微微一动,并未回头,一个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金属质感:
“醒了?命够硬。”
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秦惊鸿喉咙干涩得如同火烧,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刀割般的疼痛。他挣扎着,用尽力气才发出嘶哑微弱的声音:“…阁下…是谁?为何…救我?”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
那人依旧背对着他,宽大的斗笠微微动了动,似乎侧耳倾听了一下船外的水声风声。“路过,顺手。”沙哑的声音言简意赅,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药王谷的血腥气太重,不想沾。”
路过?顺手?秦惊鸿心中疑窦更深。药王谷深处禁地,血祭现场何等隐秘凶险,岂是寻常人能“路过”的?这人气息内敛,深不可测,绝非等闲!
“柳…青瑶…”秦惊鸿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眼中带着最后一丝希冀,“她…可还活着?”脑海中闪过她被毒鳄拖入深潭的血色涟漪,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斗笠下的身影沉默了片刻。江风灌入船舱,吹动他破旧的衣襟。
“毒龙潭下,魔气滋生,异变之物甚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沙哑的声音不带丝毫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是福是祸,看她的造化。”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句话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秦惊鸿的心上!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闭上眼,牙关死死咬住,才抑制住喉咙里涌上的腥甜。指甲深深抠入身下的木板,留下几道带血的凹痕。
船舱内陷入死寂,只剩下江水拍打船舷的哗啦声和单调的摇橹声。那股带着草木金属气息的微弱暖流,依旧在持续不断地、缓慢地渡入他体内,修复着千疮百孔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秦惊鸿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巨大的悲痛。他再次睁开眼,眼神己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如同受伤的孤狼。他看向角落里那个沉默的背影,沉声道:“…多谢阁下援手。此恩…秦惊鸿记下了。敢问阁下…欲往何处?”
那人似乎终于调息完毕,缓缓起身。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稳和协调感,仿佛与这摇晃的小船融为一体。他拿起那柄黝黑的铁尺,随意地插在腰间,依旧没有回头。
“汉水入江,三津口。”沙哑的声音报出一个地名,“顺流而下,送君一程。伤愈之后,是去是留,自便。” 他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补充道,“你身上那东西…气息太显眼。不想再被鹰犬追上,就藏好。或者…丢掉。”
东西?秦惊鸿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枚完整的龙渊玉佩,正紧紧贴着他的胸口,散发着温润而内敛的暗金色泽,带着一种奇异的脉动。这东西…果然会引来追杀!
他沉默着,没有回应。丢掉?绝无可能!这是柳青瑶和药尘长老用命换来的!是关乎伏魔大阵的关键!
那人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回答,弯下腰,从角落里拎起一个破旧的竹篾水壶,走到秦惊鸿身边。斗笠的阴影下,只能看到他线条刚硬的下颌和紧抿的嘴唇。他拔开塞子,一股浓郁苦涩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喝了。”他将水壶递到秦惊鸿嘴边,语气不容置疑,“吊命的。你经脉寸裂,丹田欲毁,若非…那东西护住你一丝本源,早就成了废人。这药能续住生机,稳住伤势,但想恢复功力…”他摇了摇头,斗笠阴影下的眼神似乎扫过秦惊鸿布满裂痕的皮肤,“难如登天。”
秦惊鸿没有犹豫,挣扎着抬起头,就着壶口,将那苦涩刺鼻的药汁大口灌下。药汁入腹,如同吞下了一团燃烧的炭火,瞬间在脏腑间炸开!剧痛伴随着一股更加精纯的暖流席卷全身!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但那股暖流所过之处,撕裂的经脉仿佛被强行粘合,火烧火燎的痛楚竟奇迹般地减轻了一丝丝!丹田深处那如同死灰般的空寂感,也似乎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生机!
这药…霸道而有效!
那人收回水壶,塞好塞子,重新挂回腰间。他走到船尾,背对着秦惊鸿坐下,拿起长长的船橹,沉默地摇动起来。乌篷船破开浑浊的江水,朝着下游驶去。
秦惊鸿躺在干草上,忍受着药力带来的剧痛与修复,冰冷的江风从船篷缝隙灌入,吹拂着他汗湿的脸颊。他闭着眼,感受着体内那微弱却持续不断的、带着草木金属气息的暖流,以及怀中龙渊玉佩那温润的脉动。
这人是谁?为何对药王谷和毒龙潭如此熟悉?那句“不想沾血腥气”是真是假?他口中的“三津口”又是什么地方?更重要的是…他是否也觊觎这龙渊玉佩和《天罡伏魔经》?
无数的疑问在脑海中盘旋。但此刻,他无力深究,也无力反抗。只能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由这神秘人将自己带向未知的下游。
不知过了多久,药力带来的剧痛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虚弱。秦惊鸿的意识再次沉沦,昏昏沉沉中,他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再次置身于那浩瀚无垠的星空之下。巨大的炽阳七星在头顶缓缓旋转,磅礴的天罡星力贯通天地。这一次,他不再是旁观者。他感觉自己化作了其中一颗星辰,沿着玄奥莫测的轨迹运转,与其余六星遥相呼应,构成一个庞大而神圣的阵势。星力如同温暖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涌入他残破的躯体,抚慰着每一条裂痕,滋养着干涸的丹田。那枚暗金色的龙渊玉佩悬浮在他心口,与周天星辰共鸣,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就在他沉浸在这奇异的星辰感应中时,怀中那枚沉寂的龙渊玉佩,突然极其微弱地、却无比清晰地跳动了一下!如同心脏的搏动!一股极其隐晦、却带着强烈指向性的温热感,顺着玉佩传递到他的胸口!
方向…赫然是船行下游的右前方!
秦惊鸿猛地从半梦半醒中惊醒!他睁开眼,心脏因为玉佩那突如其来的悸动而狂跳不止!
他挣扎着撑起身体,不顾全身撕裂般的疼痛,爬到船舱边缘,拨开破旧的篷布一角,向外望去。
天色己近黄昏。浑浊的汉水在此处汇入更加宽阔浩荡的长江主道,江面豁然开朗。水势湍急,浊浪排空。右前方,一座巨大的、扼守江流的城池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城池依山而建,地势险要,高耸的城墙在夕阳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城头之上,旌旗招展,隐约可见身着玄甲、手持长戈的军士巡弋。一股肃杀、压抑的战争气息,隔着宽阔的江面,扑面而来!
而就在那城池临江的一角,一座依山壁而建、造型极其古朴厚重、如同巨兽匍匐般的黑色建筑,吸引了秦惊鸿的目光!那建筑非亭非阁,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堡垒工坊!无数粗大的烟囱耸立,此刻虽未冒烟,却隐隐散发着浓烈的金属气息和地火硫磺的味道!堡垒临江的一面,巨大的闸门紧闭,闸门上赫然铭刻着一个巨大的、古拙遒劲的篆字——
**“工”!**
天工坊!
秦惊鸿瞳孔骤然收缩!药尘长老拼死带回的铁八卦!柳青瑶转交的遗物!指向之处,正是此地!
而此刻,怀中龙渊玉佩的悸动,正清晰地指向那座黑色堡垒!仿佛其中有什么东西,在强烈地召唤着它!
就在这时,船尾摇橹的沙哑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襄阳城…到了。”
“天工坊,就在城西断崖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