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发沉重,雾气像无形的纱,笼罩着南安县老街。雨终于停了,的石板巷道透着隐隐的水光。人影稀疏,铜铃声在薄雾里忽隐忽现,仿佛谁的呼吸。馄饨摊的蒸汽,拢成一团柔和的黄光,折射在湿滑地面上,温热而迷离。此刻的夜市,更像一阕古老童谣里沉睡的梦。
沈屿依旧站在摊前,身侧的灯火投下长长的影子。冯老太将那只旧铜铃擦得发亮,又用力挂回木梁下方,声音沉稳:“今日的风不安生。”
沈屿点头,指尖轻敲木桌——骤然响起,是熟悉的旋律。馄饨摊旁,陆琦正安静坐着,琴盒搁在腿上。他侧耳倾听,唇角荡漾出模糊的哼唱,无声却带着情绪的起伏。那是一段南安县孩童绕口令的调子,却偏在陆琦口中,带了分莫名的苦涩。
沈屿低声开口:“陆琦,还记得你说案发那夜听到铜铃响。除了铃声,你还看到什么?”
陆琦投来复杂一瞥,手中触着微凉的琴键。他比划了几个手势,冯老太在旁解读:“他说,那天雨下到一半,有个人……穿着件大衣,帽檐低低,进了董家的院门。他在对话,董老师先出来又进了阁楼。后来,灯光灭了。”
沈屿脑海里迅速勾勒案发现场:董雅静死前并非孤身于阁楼,至今无人承认夜半访客的存在。此刻,陆琦的证言如雾中破晓,点燃了久未消散的疑云。
“你记得那人脸吗?”沈屿追问。
陆琦摇头,低垂指尖。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细碎铜片,递了过来——上面刻着半隐半现的“承”字。冯老太一怔,声音微微颤抖:“这是夜市铜铃的老配件。二十年前失过一枚……”
铜铃,童谣,蒙面人。沈屿将铜片轻放在掌心,感到一种难以遏制的寒意顺着手臂流遍全身。这些线索,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编织起过去与现在。
馄饨摊临街的位置最利于观察动静。夜色下,来往的人影皆模糊不清,却难逃冯老太历经风雨的眼。她望着沈屿,突然说:“你别总坐着不进来,小心着凉。”话音之下,是关切和混杂的疏离。
沈屿沉默了一会,坐进馄饨摊昏黄的灯下。蒸汽裹着馄饨的香气扑面而来。他斟酌片刻,用最缓和的声音问:“冯姨,您和蔡帆,董老师……二十年前夜市上,究竟约定了什么?”
冯老太眉头轻皱,双手牢牢抓住案板边缘,像是怕记忆滑落。她声音变硬:“夜市上的陈年事,你问这干嘛?”
沈屿首视她,那双年轻时就己练就的警惕眼神里,此刻满满的坦然与迟疑:“我必须知道。案子只有追溯到源头,才能找到真正的解释。董老师己经不在,不能让错由别人承担。”
屋外有风,将白雾吹起,铜铃仿佛回响旧日呼唤。冯老太终于缓缓开口。
“那年夜市也闹命案,小孩丢了,没人见谁做的。咱们仨,是第一批发现失踪的。”她脸色沉下来,“后来,钟表铺错过报时,时间乱了套。警察查不出个所以然,镇里流言满天飞。我们——我,董老师和蔡帆——做了个约定,不让秘密再害下一个人。”
沈屿听得细致,每一字都仔细嚼碎。他察觉冯老太眼中,有种沉甸甸的痛。
“我们约定守口,谁也不许透露关键信息。那孩子后来被找到了,却再也不会说话。乔迁失踪案,没人通知家属真相。夜市钟声,每一响都晃着当年的罪孽。”
蔡帆的身影突然从雾色里浮现。钟表铺的门虚掩着,灯光冷淡。他踱步过来,全身裹在一件得体长风衣里,神情淡漠如常。
沈屿站身,以目光请他过去。蔡帆没有多言,只是将一只怀表摆在案台上,声音像是隔着夜色传来:“铜铃和钟表,总归是一体两面。”
冯老太白他一眼,却没有躲闪。两人对视几秒,彼此眼中有未出口的愤怒和。
“你还记得你说的话吗?别以为真的一辈子能瞒下去。”冯老太低声。
“我记得。”蔡帆顿了顿,罕见地接话,“你还不信我会守口如瓶吗?而董……她比我们谁都守得深。”
沈屿敏锐捕捉到“守口如瓶”的分量。他正想追问细节,夜市远端一阵杂乱脚步声传来,雾里飘来饮马巷的灯火。一个瘦小的老妇喘着气奔到摊前,声音发颤:“警官,有人见到了董老师案发当晚离开房的人!就在码头——她不是自己上楼的!”
冯老太和蔡帆齐齐望向沈屿。沈屿起身,目光如鹰。他冷静吩咐:“谁在码头?该见证人还在吗?”
老妇连连点头:“是小芳,她刚干完夜鱼活,说看到闹雾那时,董老师披了件驼色斗篷,随一个蒙面人往西巷去了!”
空气骤然紧绷。陆琦猛然抬头,双手下意识收紧琴盒。他的眸子在灯下发亮,唇角收紧,肩头明显发抖。
沈屿疾步绕过馄饨摊,雾气裹着衣摆。他的心骤然明亮,某种真相似乎就在触手可及的边缘。
“陆琦,”沈屿放缓语速,声音却冰凉如水,“你刚才怎么没有说董老师还离过楼?你真的没见到她和蒙面人往西巷走?”
陆琦双眼蓦地睁大,他急速比划,一旁的冯老太见状低声喝住:“孩子,别怕,警官是帮咱的。”
陆琦缓缓用手语传达:“是的,我在那时离开,没看到她下楼。我的琴谱还没收,错过几分钟。可能……也许我真的……漏掉了什么。”
沈屿没有怪罪,反倒朝他温和一笑。他回头对冯老太道:“小镇的风声、钟声、铜铃声,每一处细节都一致才可相信。而今晚,大雾掩映下,可能有人早己混进夜市。”
蔡帆轻声补充:“蒙面人,钟表铺的钟,每到某一刻,总有人送过一只旧铜铃来修。这些铜铃……有的根本不是夜市流通的常用品。”他顿了顿,“董老师生前托我修过三次,不同的铃,却都是同种刻字。”
冯老太哼一声:“她只信得过你。”
沈屿注视着木桌上的铜片,良久未语。他将铜片和陆琦刚递来的“承”字并排摆放,突然发现,两块凹槽完美贴合,刚好组成夜市童谣最后一句:“承旧约,不忘初衷。”
蔡帆低声喃喃:“二十年前我们也是这么说的。可谁曾想到,守约成了最大的罪。”
屋檐下,馄饨摊的铜铃在雾气中微微颤动,发出一串低沉清脆的鸣响。那声音仿佛穿透时空,将过去与现在串联起来。
夜市的雾越来越浓,沈屿的思绪却愈发清晰。他知道,夜色下的许多谜团己浮出水面,但最深处的秘密还未真正揭开。那些关于二十年前的约定,失窃的铜铃与消失的钟声,还有童年记忆中的鸟笼和惊惧,都在夜色深处等待复苏。
他抬头,长街尽头的钟表铺己熄灯,唯独馄饨摊下,铜铃与人声仍未散尽。沈屿深吸一口气,心头作出新的决定。
夜雾中,一串熟悉的童谣再度响起:
“铜铃响,旧梦长,夜市灯影不思量。误差钟,不见时,旧约人心藏——”
沈屿目视着手中贴合的铜片,感到命运的轨迹己悄然转向,又仿佛一切终将归于最初。街角,有雏鸟微弱的鸣叫自鸟笼传来,那童音未绝,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