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露景泉背风处的第三株植株，光照度刚好达到盛开峰值，花瓣完整度优于平均值三点七。”
她精确地报出了花的“技术参数”，仿佛在汇报一份优质的医疗耗材库存。
随即，她那双像是会发光的大眼睛转向娜维娅的脸，平静地又抛出一个不带温度的“技术询问”
“需要补充医嘱清单吗？保持病患心情愉悦对组织微循环修复有正向相关系数。”
这回答……简首像一块被手术刀精心削平过的、不带任何多余棱角的冰。
娜维娅那点带着微妙胜利感和试探意味的笑容被这过于纯正无菌的回答噎了一下，像一拳打进了棉软的消毒棉絮里
就在这时
“啪嗒。”
一声轻微到几不可闻的硬物磕碰声，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狼狈，从门缝里传出
病房内，那张铺着雪白床单的病床上。原本闭目“沉眠”的克洛琳德，像是被希格雯精准而无温度的报数戳中了某个无法继续伪装的点
搭在床侧毯子外的手肘僵硬了极其微小的一瞬，然后缓缓地、略显刻意地改变了一下睡姿
仿佛是为了调整一个更舒适的睡位，手腕上那只被精密工程工艺打造、价值连城却在深井洪流里幸存的腕表表盘，不小心磕碰在了床头特制的医疗设备扶手上
非常轻微的一声
门外阴影里的娜维娅却清晰地捕捉到了这声轻响，以及那瞬间即逝的细微肢体僵硬
她唇角那点原本被希格雯的冰块回答冻住的笑意，如同被这声磕碰瞬间点燃的温泉水，缓缓地、不可抑制地荡漾开来，最终酿成一种带着了然和某种难以言喻纵容的明亮弧度
“暂时不需要医嘱补录了，护士长。”娜维娅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被阳光晒过的松弛感，甚至带了点恰到好处的调侃
“我猜，她自己会‘消化’得很好。”
希格雯冰蓝色的眼睛在这两个情绪波动微妙拉锯的人类之间转了转
最终，她的脸上表情没有任何松动，依旧像一张精密打印出的医用说明书，只是默默从她那个硕大的医疗箱侧格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白布包
上面用深蓝色的线勾勒着梅洛彼得堡徽记的简约轮廓，放在旁边高度刚刚好可以顺手拿到的消毒器械托盘里
“遵医嘱温水送服。强效安抚精神紧张及肌肉残余痉挛，副作用极小。标准剂量一包即可，不建议短时间内重复摄入——尤其在未进行呼吸功能残余损伤评估前。”
她清晰平稳地说完，微微点头示意，便像一道精准设定的医疗程序执行完毕，无声无息地滑入了走廊尽头，羊蹄踏在瓷砖上的声音规律而轻盈，很快消失在暖风机送风的低响里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病房内监控仪器发出规律平稳的嘀嗒声。窗外的稀薄阳光努力拨开云层，在地面投下淡淡的暖金色
娜维娅推门，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她走到病床前，目光先是落在克洛琳德身上，依旧闭着眼，侧脸的线条在光线下绷得有点过于端正平稳，几乎像个被完美校准过睡眠姿势的精密造物，睫毛纹丝不动，呼吸刻意调节到教科书般的平稳悠长
嗯，如果不是刚才那声微乎其微的表盘磕碰声和手腕肌肉瞬间那千分之一秒的凝滞，这伪装堪称天衣无缝
冰蓝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其明亮的光，带着全盘看透的了然和某种说不出的、柔软的揶揄
娜维娅的视线没有在克洛琳德完美伪装的脸庞上多做停留，转而落在那朵躺在洁白枕畔、依旧沾着几颗晶莹晨露的海沫花上。她没碰那朵花，只是慢条斯理地从外套内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纸包，不是希格雯留下的那个布包，而是她自己准备的普通包装
像是刚从高级便利店里随手买来的速溶茶粉，然后慢悠悠地拿起床边备用的那个空着的、印着沫芒宫徽记的干净骨瓷杯，慢悠悠地倒开水，慢悠悠地用搅拌勺……开始搅
搅拌勺有节奏地碰着杯壁，叮……叮……叮……声音清脆，在过分安静的病房里清晰无比
她甚至拿起杯子，凑到鼻端，仿佛在享受那股并不存在的高级茶香，轻轻吸了一口气，刻意地发出了一声细微的、满足的喟叹。然后，就在这种做作的宁静仪式进行到某个临界点时
娜维娅冷不丁地开口了，声音不高，仿佛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你说，希格雯护士长刚才报出的那个光照度峰值……误差范围有多少？”
床上的精密睡眠仪……纹丝不动。呼吸甚至更平稳了一个百分点
娜维娅唇角翘得更厉害，冰蓝的眼睛弯成了狡黠的月牙
她不再搅了，把那杯滚烫的白开水放在了离克洛琳德伸伸手臂就能勾到的床头柜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然后，她俯下身，动作无比自然，手指拂过枕畔了，没有碰触那朵精致到近乎脆弱的纯白海沫花
而是极其精准地，拈起了希格雯留下的那个印着梅洛彼得堡图案的、代表绝对专业医嘱标准剂量的深蓝线白布小茶包
她将那布包轻轻抛向空中，又接住，如同玩弄一颗温顺的小型解压玩具，视线落在克洛琳德那张冰雕似的完美平静的侧脸上
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股清泉撞上冰冷礁石的清爽戏谑，还有一丝洞悉一切后的、毫不掩饰的张扬笑意：
“看来我们的‘精密病人’今天状态指数非常良好嘛……嗯？”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仿佛在欣赏一件由她自己精心唤醒的艺术品
“良好到连专业精准计算过‘最佳心情愉悦指数阈值’的辅助剂，都暂时没有配置加载的必要了？”
她把那个代表最高医疗权威背书的小小布包，轻轻放在克洛琳德枕边，紧挨着那朵花瓣尖端晕着淡紫色的海沫花，却又不至于压坏它丝毫
然后，她首起身，高跟鞋利落地在地板上转了个方向，朝着门口走去
“你安心‘恢复’，”娜维娅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调笑和某种终于夺回局面的痛快
“剩下那几只老鼠的位置，己经快挖到它们的尾巴尖了。很快就有‘标准配置’的审讯报告……还有——”
她在门口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扬了扬另一只手里捏着的那袋便利店速溶茶粉，声音里是阳光穿破云层后的爽朗
“你那些‘非标准配置’的咖啡豆，我一起给你换一批新的备上。”
脚步声干脆利落地消失在门外，体贴地掩上了房门
监控器规律的嘀嗒声重新成为房间的主旋律。阳光缓缓移动，暖金色的光斑滑过床沿，爬上洁白的被面
然后，轻轻地、温柔地抚摸过枕畔上那朵脆弱而倔强的海沫花，还有旁边那个如同精密仪器认证过的、代表安稳休憩的特制茶包
床上，那双紧闭了许久、如同深藏坚冰之下幽潭般的眼瞳，终于缓缓地掀开了一道极细微的缝隙
浓密的金色睫毛下，缝隙中泄露出一点微光，短暂地掠过床头柜上那杯袅袅散发着无辜白气的白开水，然后像被吸引的磁石一般
定定地落在了那朵被阳光点燃了花瓣脉络的纯白泡沫之花、以及旁边那安静躺着的、代表权威和规劝的药茶布包之上
坚冰的核心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悄无声息地……彻底融开了那么一小圈涟漪
窗外，积压了整个雨季的厚重水幕阴云，终于被那寸缕寸金般倔强投射下来的阳光撕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一抹澄澈到令人心颤、仿佛整片枫丹天空倒影下来的纯净之蓝，如同最深情的告白，无比清晰地映在病房窗外那面刚刚被护士精心擦拭过的光滑玻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