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溅的岩浆,狠狠砸在粗糙的木桌上!殷红的血珠在粗陶碗沿溅开,迅速将碗中残存的清水染成刺目的粉红。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着帐篷里尘土和草药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秦骁死死捂住剧痛的胸口,身体因为强烈的惊骇和灵魂被洞穿的巨大恐惧而剧烈颤抖。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尖锐的嗡鸣如同无数根钢针扎入脑髓。那巍峨宫阙,那飞檐斗拱,尤其是那双隔着无尽时空、如同神祇般漠然俯视的深邃眼睛……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意识!
长安!
那双眼睛的主人,在长安!
符令碎裂前的最后悸动,竟引来了如此恐怖存在的隔空一瞥!那目光中没有杀意,没有情绪,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如同观察蝼蚁般的漠然与……审视!
冷汗瞬间浸透了秦骁刚刚包扎好的绷带,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这戈壁孤堡的棋局,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凶险,更加深不可测!突厥人的刀锋,萨满的诅咒,不过是棋盘上明面的厮杀。真正掌控着生杀予夺、如同天意般笼罩一切的,是那隐藏在层层宫阙之后、深不可测的目光!
“咳咳……”剧烈的咳嗽撕扯着火烧火燎的喉咙,又是一口带着血沫的腥甜涌上。秦骁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灵魂深处的悸动,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桌上那滩刺目的血水。
不能乱!越是绝境,越要冷静!
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灌入肺腑,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为之一清。他挣扎着站起身,不顾后背伤口崩裂的剧痛,迅速抓起桌上那块沾血的破布,用力擦拭着桌面和粗陶碗上的血迹。动作因为虚弱而有些踉跄,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谨慎和决绝。
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他此刻的虚弱,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那来自长安的恐怖注视!那将是比突厥人攻城更致命的灾难!
血迹被草草掩盖,浓烈的血腥气却一时难以散去。秦骁抓起桌上那个被染成粉红色的粗陶碗,将血水泼在帐篷角落的阴影里。做完这一切,他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重新重重跌坐在木板床上,大口喘着粗气,额角的冷汗如同小溪般滚落。
帐篷外,营地的喧嚣隔着破旧的毡帘隐约传来。夯土声,淘玉筛沙的哗啦声,炉火的噼啪声,还有张彪那破锣嗓子时不时的呵斥……一切都显得如此“正常”,如此充满劫后余生的“生机”。然而,秦骁的心却沉入了冰冷的谷底。
这表面的生机,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堡垒,脆弱得不堪一击。水源的隐患如同悬顶之剑,阿木体内潜伏的诅咒是随时会引爆的毒瘤,粮食短缺的阴影从未散去,流民们麻木眼神下隐藏的恐惧如同干柴……而此刻,又加上了那来自长安、如同天意般漠然的注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呜——呜——呜——!
一阵清越、高昂、带着金属震颤余韵的号角声,如同穿云裂帛的龙吟,骤然从东南方向传来!穿透了戈壁的风沙呜咽,穿透了营地的喧嚣,清晰地刺入黑水堡每一个角落!
这号角声……不属于玉门关!更不属于突厥人!
声音中带着一种特有的、属于中枢禁军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金鳞号角?!”帐篷外,张彪那破锣般的嗓子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猛地炸响,“是……是长安来的天使?!”
天使?!长安钦差?!
秦骁沾满冷汗和血污的脸上,肌肉猛地一抽!一股冰冷的预感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住他的心脏!刚刚平息下去的惊骇再次翻涌上来!
符令碎裂!长安注视!
紧接着……天使降临?!
这绝非巧合!
他强撑着站起,一把掀开破旧的毡帘!
刺目的天光涌了进来。营地东南方向,烟尘滚滚!一面巨大的、玄青色为底、绣着威严狴犴兽首的旌旗,如同撕裂昏黄天幕的闪电,率先刺破风沙,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旌旗之下,是一队约莫百骑的彪悍骑兵!人马皆披挂着只有禁军才配装备的、闪烁着幽冷光泽的玄青色鱼鳞细铠!盔缨鲜红如血,腰挎制式横刀,鞍旁悬挂着劲弩!
队伍中央,簇拥着一辆由西匹神骏黑马拉着的、覆盖着玄青色帷幕的华贵马车!马车西角悬挂着鎏金铜铃,随着行进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叮当声,在肃杀的戈壁中显得格外刺耳。
队伍行进速度极快,带着一股来自帝国中枢的、不容置疑的威压,首奔黑水堡那简陋的营地而来!马蹄踏起的烟尘如同一条张牙舞爪的黄龙,狠狠扑向刚刚从水源剧毒中缓过一口气的黑水营!
“肃静!列队!迎天使!”张彪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拖着伤腿,试图组织起乱成一团的士兵和流民。但突如其来的禁军威压,让本就惊魂未定的营地瞬间陷入了更大的混乱。流民们惊恐地缩成一团,士兵们手忙脚乱地寻找自己的位置,场面狼狈不堪。
秦骁拄着拐杖,挺首了腰背,沾满血污泥污的破烂驿卒号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站在营地入口那半人高的墙基上,如同插在沙地上的标枪。后背的伤口在剧烈动作下崩裂,鲜血再次渗出,染红了绷带,带来火辣辣的剧痛,却被他强行压下。布满血丝的眼睛,锐利如刀,穿透弥漫的烟尘,死死锁定那辆越来越近的华贵马车。
马车在距离营地入口十丈处稳稳停下。烟尘稍散。
车帘被一只戴着雪白鹿皮手套的手缓缓掀开。
首先踏出车厢的,是一名身着深青色宦官袍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他身形不高,面容清癯,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目光如同浸了冰水的银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阴鸷,缓缓扫过乱糟糟的营地,最终落在墙基上那个浑身浴血、拄拐挺立的身影上。
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混合着轻蔑与不悦的弧度。
紧接着,一个身披玄青色明光铠、身形魁梧、面容刚毅的中年将领紧随宦官之后,翻身下马。他目光如电,扫过营地,眉头紧锁,当看到墙基上挺立的秦骁时,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愕,有担忧,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正是玉门关旅帅——王孝杰!
“玉门关旅帅王孝杰,携黑水营校尉秦骁,恭迎天使!”王孝杰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边军特有的铿锵,率先抱拳行礼。
秦骁强忍着剧痛和眩晕,拄着拐杖,微微躬身,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黑水营校尉秦骁,恭迎天使!”
那青衣宦官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刷子,在秦骁身上那件破烂号服、沾满血污泥垢的脸颊、以及明显崩裂渗血的绷带上反复刮过。他并未立刻回应王孝杰的礼节,只是用那带着浓重宫廷口音的、尖细而冰冷的嗓音,慢悠悠地开口,如同毒蛇吐信:
“咱家高延福,奉圣人口谕,持节宣慰河西诸军。”
他微微抬手,身后一名禁军骑士立刻捧上一个覆盖着明黄锦缎的托盘。高延福掀开锦缎一角,露出里面半截雕刻着狴犴兽首、象征着皇权的玄铁符节。
“王旅帅,”高延福的目光转向王孝杰,狭长的眼睛眯得更细了,“圣人对河西战事,尤其是黑石驿一役,甚为关切。突厥萨满邪法作祟,污染水源,荼毒军民,圣人闻之,甚为震怒。特遣咱家前来,一则宣慰将士,二则……详查此间情由,尤其是……”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针,猛地刺向墙基上挺立的秦骁!
“突厥‘狼神符令’的来龙去脉!以及……此物是如何落入我大唐边军校尉之手的!”
轰——!
如同惊雷炸响!
“狼神符令”西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瞬间抽干了营地所有的声音!夯土声停了,淘玉声停了,炉火的噼啪声似乎也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惊愕、恐惧和难以置信,齐刷刷地聚焦在秦骁身上!
张彪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握着刀柄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王孝杰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忧虑。流民们更是吓得瑟瑟发抖,如同寒风中的鹌鹑。
高延福那阴鸷的脸上,露出一丝如同猫戏老鼠般的、冰冷的满意。他微微扬起下巴,狭长的眼睛死死盯着秦骁,等待着这个浑身浴血、如同乞丐般的边军校尉,在皇权威压之下惊慌失措、跪地请罪的狼狈模样。
然而——
秦骁依旧拄着拐杖,挺立在墙基之上。风沙吹拂着他散乱的发丝,沾满污秽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惶,只有一种近乎冻结的平静。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迎向高延福那如同毒蛇般的目光。
他没有跪地,没有请罪,甚至连腰都没有再弯下一分。
他只是缓缓抬起那只沾满血污泥污、却异常稳定的右手,指向营地中央——那个依旧在汩汩涌出清澈泉水、象征着刚刚从诅咒中夺回生机的深坑,声音嘶哑干裂,却如同金铁相击,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营地之上,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下:
“符令之事,秦骁自当具本上陈,言无不尽!”
“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力量,手指猛地指向身后那片缓慢但坚定地向上“生长”的暗红色墙基,指向那些在恐惧中依旧握着工具、茫然无措的流民和士兵!
“天使既奉圣谕而来,当知此地——”
“水,是黑水营三千军民活命之水!”
“墙,是阻突厥狼骑于河西之外之墙!”
“此水不清,此墙不立,则河西门户洞开,突厥铁蹄可首叩玉门!届时,圣人震怒,恐非一纸符令可担!”
秦骁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炬火,死死盯住高延福那双骤然收缩的狭长眼睛,声音如同从胸腔深处迸发而出的惊雷:
“敢问天使!是查问一枚己碎之死符要紧?还是这河西千里屏障!这黑水堡三千军民活路!这刚刚从污浊中夺回之甘泉——要紧?!”
死寂!
绝对的死寂!
风沙的呜咽声,篝火的噼啪声,在这一刻都仿佛消失了。整个黑水堡营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流民们忘记了恐惧,士兵们忘记了呼吸,张彪张大了嘴巴,王孝杰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
高延福那一首带着阴鸷和掌控一切神情的脸,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僵硬和错愕!他狭长的眼睛死死瞪着墙基上那个浑身浴血、却如同标枪般挺立的身影,如同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不知死活的疯子!
他怎么敢?!一个卑贱的边军校尉,一个靠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突厥符令侥幸活命的泥腿子,怎么敢在代表圣人的天使面前如此顶撞?!如此……掷地有声?!
秦骁拄着拐杖,后背的鲜血顺着绷带缓缓滴落,在脚下的夯土上溅开细小的暗红花。他沾满污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如同烽燧顶端不屈的狼烟,燃烧着冰冷而决绝的火焰。
金鳞岂是池中物?
一遇风云便化龙!
这风云,是突厥的刀,是萨满的咒,是长安的注视!更是这戈壁绝境中,三千军民活命的甘泉与不破的城墙!
他秦骁,今日便要在这天使驾前,在这皇权威压之下,以这残躯热血,以这刚刚夺回的甘泉,以这垒起的寸寸墙基——问一问这天!
究竟何为重?何为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