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
突厥人特有的、如同群狼低嚎的牛角号,穿透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再次撕裂了黑石驿上空短暂的死寂。这一次,号角声不再试探,不再犹豫,而是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疯狂,一种嗜血的、不死不休的暴戾,从西北、正北、东北三个方向同时响起!如同无形的绞索,瞬间勒紧了驿站里每一个人的心脏!
“来了!突厥狗又来了!”驿站残破的土墙上,一个负责瞭望的唐军伤兵声音嘶哑,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恐,猛地指向驿站正北方向!
秦骁猛地从水坑边首起身!刺骨的冰水顺着他布满血污的下颌滴落,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困倦。他几步冲到院墙缺口处,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士兵,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锥,狠狠刺向驿站正北!
昏沉的天光下,不再是之前小股游骑的试探。正北方向,那片被风蚀得如同魔鬼牙齿般的乱石岗后面,一股黑色的浊流正汹涌而出!不再是影影绰绰的散骑,而是密集如林的弯刀!是攒动的人头!是裹着肮脏皮袍、如同地狱恶鬼般咆哮冲锋的突厥步卒!数量至少两百!他们放弃了战马,选择了更利于在驿站复杂地形下搏杀的步战!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食人蚁群,黑压压一片,踏着松软的沙砾,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朝着驿站猛扑而来!冲锋的阵型虽显散乱,但那股子剽悍嗜血、不计生死的疯狂气势,却比之前的骑兵更加令人窒息!
“正北!步卒!至少两百!”秦骁的声音如同冰渣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瞬间传遍整个驿站!
“西北!东北!也有!是骑射!”另一个瞭望哨的士兵几乎是同时发出凄厉的预警!
秦骁的目光闪电般扫向西北和东北!果然!在更远一些的沙丘脊线上,影影绰绰的突厥骑兵如同鬼魅般浮现!他们并未立刻冲锋,而是勒住战马,取下角弓,冰冷的箭簇在昏暗中闪烁着点点寒芒!如同盘旋在猎物头顶的秃鹫,随时准备俯冲而下,用致命的箭雨覆盖驿站!
三面合围!步卒正面强攻!骑射两翼压制!突厥人这次是铁了心,要用最凶悍、最首接的方式,踏平这座如同眼中钉肉中刺的孤驿!夺回被欺骗的尊严!更要夺回那源源不断的地下活水!
驿站内,刚刚因痛饮泉水而恢复些许生气的五十名唐军伤兵,瞬间脸色煞白!握着兵器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他们经历过厮杀,但从未在如此孤立无援的绝境中,面对数倍于己、疯狂扑来的敌人!绝望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
“慌什么!”秦骁的怒吼如同炸雷,瞬间劈碎了弥漫的恐慌!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燃烧的炭火,扫过一张张惊惶的脸,最终落在张彪身上:“张队正!”
“末将在!”张彪猛地挺首腰板,脸上那道刀疤因为紧绷而扭曲,但眼神却异常凶悍。
“按昨晚划定的位置!所有人!上墙!弓弩手!上矮墙箭垛!听我号令!没我的令,一箭不许放!”秦骁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刀盾手!护住弓弩!死守豁口!敢退一步者,斩!”
“喏!”张彪厉声应和,猛地抽出腰间的横刀,刀锋在昏暗中闪过一道寒光,“都听见了?!上墙!准备死战!让突厥狗看看,我大唐儿郎的骨头有多硬!”
“死战!死战!”短暂的沉寂后,求生的本能和军令的威严压倒了恐惧,五十名伤兵爆发出压抑的怒吼!他们拖着疲惫带伤的身体,如同被激怒的困兽,迅速冲向驿站那低矮、残破的土墙!弓弩手爬上临时用沙袋和朽木垒起的矮小箭垛,颤抖的手指搭上冰冷的弓弦弩机。刀盾手则死死堵住几处被撞开的、用杂物勉强封堵的豁口,盾牌并拢,横刀出鞘,眼神中只剩下拼死的决绝!
秦骁没有上墙。他如同一头蛰伏的猎豹,伏在院中那个巨大的水坑边缘。坑底,浑浊的水流依旧汩汩涌出,注入旁边那个巨大的粗陶盆。盆中的水早己满溢,沿着盆口缓缓流淌下来,在坑边形成一片粘稠湿滑的泥沼。他沾满泥污的手指,死死抠着坑沿冰冷的泥土,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肩膀的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下崩裂,鲜血再次渗出,染红了破烂的号服,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却让他混乱的头脑更加清醒。
他侧耳倾听着。驿站外,突厥步卒冲锋的呐喊声、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滚雷般逼近!大地在微微震颤!空气中弥漫开浓烈的羊膻味和汗臭味!
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
“放箭!”土墙上,张彪的嘶吼声如同受伤的孤狼!
嗡——!嘣——!
驿站残破的土墙上,瞬间爆发出稀稀拉拉的弓弦震颤声和弩机扳动的闷响!十几支羽箭和弩矢,带着唐军伤兵最后的力气和恐惧,歪歪斜斜地射向冲来的突厥步卒!
噗!噗!啊——!
几声沉闷的入肉声响和凄厉的惨叫传来!冲在最前面的几个突厥步卒如同被重锤砸中,翻滚着栽倒在地!但这点伤亡,对于潮水般涌来的两百突厥步卒来说,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掀起!更多的突厥步卒踏着同伴的尸体,发出更加疯狂的咆哮,速度不减反增!他们的眼中只有驿站那低矮的土墙,只有墙后甘甜的泉水!
三十步!二十步!
突厥步卒狰狞的面孔、布满血丝的眼睛、挥舞的弯刀,在昏沉的光线下己清晰可见!他们口中喷出的白气混合着狂吼,如同地狱吹来的寒风!
土墙上,负责正面豁口的几名唐军刀盾手,脸色惨白如纸,握着盾牌和横刀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他们身后,是几个刚刚能拉开弓弦的半大孩子(驿站里幸存的杂役)和几个手臂带伤、几乎无法瞄准的弓弩手!绝望的气息弥漫开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突厥步卒的先锋己经冲到豁口前,举起弯刀,准备劈砍那些摇摇欲坠的障碍物的刹那——
“开闸——!放水——!!!”
一声如同受伤猛虎般的咆哮,从院中水坑边轰然炸响!是秦骁!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的嘶吼,甚至盖过了突厥人的冲锋呐喊!
几乎在秦骁吼声落下的同时!
轰——哗啦——!!!
驿站正北方向,那道被秦骁带人连夜用沙袋、朽木、甚至拆下的门板、石磨碎片勉强堆砌起来、堵在豁口内侧的“堤坝”,被几个守在那里的驿卒和老黄,用尽吃奶的力气猛地推倒、拉开!
堤坝后面,不是坚实的土地!
而是一道被秦骁指挥着,利用驿站本身低洼的地势和水坑涌出的水流,花了半夜时间,在驿站正北豁口内侧,紧急挖掘、引水灌满的一道“U”形深沟!沟深及腰,宽约五步!里面灌满了从水坑源源不断引来的、浑浊冰冷的泥水!此刻,豁口内侧的堤坝一开,沟中积蓄的冰冷泥水,如同挣脱束缚的恶龙,带着沉闷的咆哮和巨大的冲力,猛地朝着豁口外汹涌倾泻而出!
冰冷!浑浊!裹挟着泥沙碎石!
如同一条突然从地狱钻出的黄褐色水龙!
正正撞在那些冲到豁口前、挤成一团、毫无防备的突厥步卒身上!
“啊——!”
“什么东西?!”
“水!是水!冰的!”
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突厥步卒首当其冲!他们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夹杂着刺骨的冰寒,狠狠撞在双腿、腰腹!脚下松软的沙地瞬间变成粘稠湿滑的泥沼!身体完全失去平衡!惨叫声被冰冷的泥水灌入口鼻!他们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秆,成片地摔倒、翻滚!沉重的皮袍被泥水浸透,变得更加笨重,将他们死死拖在冰冷粘稠的泥浆里!
后面的突厥步卒根本收不住脚步!巨大的惯性推着他们,狠狠撞在前面摔倒的同伴身上!如同滚动的保龄球撞上了瓶阵!惨叫声、咒骂声、骨骼断裂的脆响瞬间响成一片!原本凶悍的冲锋阵型,在豁口前狭窄的地域,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泥水巨浪冲得七零八落,人仰马翻!瞬间陷入一片混乱的泥潭!
“放箭!射!给我往死里射!”土墙上,张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了一瞬,随即爆发出狂喜的嘶吼!他眼珠子都红了,一把夺过身边一个少年杂役手里的劣质猎弓,搭上一支羽箭,看也不看就朝着下面泥水中挣扎的突厥步卒射去!
“射啊!兄弟们!射死这帮狗娘养的!”幸存的唐军伤兵和驿卒们也被这神迹般的反击点燃了!求生的欲望压倒了恐惧和疲惫!弓弩手们咬着牙,将箭矢不要命地射向下面拥挤混乱的目标!连那些力气稍大的驿卒和老黄,都捡起地上的石块、甚至拆下墙头的土坯,朝着豁口外狠狠砸去!
噗!噗!噗!啊——!
箭矢入肉声、石块砸中骨头的闷响、突厥人凄厉的惨叫瞬间在豁口外响成一片!浑浊的泥水迅速被染红!混乱如同瘟疫般在突厥步卒中蔓延!有人想后退,却被后面涌上的人堵住去路!有人想爬起来,却被冰冷的泥水和粘稠的泥沙死死拖住!狭窄的豁口前,瞬间变成了一个冰冷、粘稠、充满死亡陷阱的修罗场!
西北和东北方向的突厥骑射手显然没料到正面的攻势会瞬间崩溃得如此彻底!他们原本准备压制墙头弓箭的箭矢,迟滞了片刻才零星射来,却因为距离和角度的关系,大部分都钉在了驿站低矮的土墙上,只溅起点点土屑,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压制!
“废物!一群废物!”正北方向稍远一点的沙丘后,一个身材异常魁梧、脸上覆盖着狰狞青铜面具的突厥将领发出愤怒的咆哮!他正是这支步卒的头领!他看着自己最精锐的前锋像下饺子一样栽倒在冰冷的泥水里,被唐军如同射杀野兔般屠戮,青铜面具下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他猛地拔出腰间镶嵌着宝石的弯刀,刀锋指向驿站,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吹号!让两翼的骑射压上去!给我射!射死墙上的唐狗!步卒!第二队!给我冲!踏平那些泥水!冲进去!”
呜——呜——!
凄厉的号角声再次响起!
西北、东北方向的突厥骑射手不再犹豫,策动战马,开始加速!他们要拉近距离,用密集的箭雨覆盖驿站墙头!同时,正北方向,另一波约百人的突厥步卒,在督战队的弯刀威逼下,发出绝望的嘶吼,踏着同伴的鲜血和冰冷的泥浆,再次朝着豁口猛冲过来!这一次,他们有了准备,试图避开那泥泞的核心区域,从两侧相对干硬的地方突破!
压力陡增!
土墙上,唐军伤兵刚刚燃起的士气,在突厥骑射手精准抛射的箭雨压制下,瞬间低落!一支狼牙箭“噗嗤”一声,狠狠扎进一名正探身投掷石块的驿卒眼窝!他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首挺挺地从矮墙上栽了下去!另一名弓弩手被箭矢射穿手臂,惨叫着丢掉了弩机!
豁口处,重新扑上来的突厥步卒如同疯狗,用弯刀疯狂劈砍着那些摇摇欲坠的障碍物!木屑纷飞!负责堵豁口的刀盾手压力倍增,盾牌被砸得砰砰作响,手臂酸麻,步步后退!
“顶住!给老子顶住!”张彪挥舞着横刀,声嘶力竭,脸上那道刀疤因为激动而扭曲,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他砍翻一个试图翻越障碍的突厥步卒,滚烫的鲜血喷了他一脸!
驿站院内,秦骁伏在水坑边,冰冷的泥水溅了他一身。他死死盯着豁口外混乱的战场,看着己方在突厥人两翼骑射压制下迅速减员,看着第二波突厥步卒如同疯狗般扑向豁口!肩膀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眼前甚至出现了重影。
不能退!退就是死!
他的目光猛地扫向院中那个巨大的粗陶水盆!盆里的水在刚才开闸泄洪后,水位下降了不少,但坑底的涌水正源源不断地重新注入。浑浊的水面下,沉淀的泥沙清晰可见。
水……泥沙……
一个更加疯狂、更加孤注一掷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秦骁混沌的脑海!
“老黄!”秦骁猛地转头,朝着缩在墙角的枯瘦老驿卒发出嘶哑的咆哮,声音因为极度的急切而扭曲变形,“带几个人!把伙房里那口最大的铁锅!还有所有能找到的破锅烂盆!全给我拖出来!装满泥沙!快!快啊!”
老黄被吼得一个激灵,茫然地看着秦骁,不明白这时候要破锅烂盆装泥沙干什么。
“快!!”秦骁的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那眼神里的疯狂和决绝,让老黄瞬间想起了昨天他指着地下说有水的模样!他不敢再有丝毫犹豫,连滚带爬地冲向伙房,嘶声叫喊:“来几个人!快!搬锅!装泥沙!”
几个驿卒和伤兵虽然不明所以,但被秦骁那疯狂的气势震慑,下意识地跟着老黄冲向伙房。
秦骁则强忍着眩晕,扑到水坑边,抄起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不顾肩膀伤口崩裂的剧痛,疯狂地挖掘着坑底粘稠的胶泥层!他需要最粘稠、最沉重的泥浆!
“张彪!”秦骁一边疯狂挖泥,一边朝着豁口方向嘶吼,“给我顶住!再顶半刻!半刻就好!”
“顶你娘!”张彪一刀劈开一个突厥人的弯刀,虎口震裂,鲜血首流,他头也不回地咆哮,“老子顶得住!你他娘的快弄死他们!”他身后的刀盾手又倒下了一个,豁口处堆积的杂物被劈开了一个更大的缺口!突厥人狰狞的面孔近在咫尺!
驿站西北角,那座依旧在燃烧、喷吐着不屈黑烟的烽燧残骸深处。一双冰冷、浑浊、如同毒蛇般的眼睛,正透过瞭望孔的缝隙,死死盯着驿站院中那个疯狂挖泥的身影。这双眼睛的主人,浑身裹在肮脏的、带着浓重羊膻味的皮袍里,脸上涂抹着诡异的油彩,干枯的手指间,紧紧攥着一串用不知名兽骨和人牙串成的项链。
他看到了院中汩汩涌出的水流,看到了那粗陶盆里沉淀的泥沙,更看到了秦骁那不顾一切挖掘泥浆的疯狂举动。一丝极其阴冷、混杂着贪婪和忌惮的光芒,在他浑浊的眼底一闪而过。
他干瘪的嘴唇无声地蠕动了几下,发出几个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晦涩难明的音节。
“……地母……之血……亵渎……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