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篾窗格筛下细碎的光斑,在青灰色的石地上游移。
夙晏旻趴在云渺缈琴案光滑的边沿,指尖捻起一颗松子仁丢进嘴里,腮帮子微微鼓动着。
空气里弥漫着松子的焦糖甜香、陈年木材温润的气息,还有竹叶在窗外日光蒸腾下散逸的、微带水汽的清苦。
咽下那点香甜,他抬起眼。
云渺缈正垂首,素白的手指在一根断裂的琴弦末端缠绕打结,动作细致得如同绣花。
光在她鸦羽般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
“云姨,” 夙晏旻的声音带着孩童的清朗,被嘴里的松子磨得有点含糊,“‘不渡仙’,是什么?……为什么是不渡?”
云渺缈缠弦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只是接续着窗外风中摇曳的竹叶沙响。
她手腕微抬,袖口滑落,露出一小截素净莹白的手腕,指尖精准地一勾一勒,琴弦便复归原位。
“道途无岸,众生沉浮。”
她开口,声音如古潭投石,清冽中带着回响。
琴弦在她指尖下恢复了应有的张力,低低的鸣音尚未散开,她己拈起另一颗微焦的松子,递到夙晏旻摊开的掌心。
“神仙渡是岸,亦是渡口。然此岸非彼岸,此舟只渡……有缘之物。”
她顿了顿,指尖在那颗微温的松子上轻轻一点。
“他们,是拒舟者,亦是护岸人。故名——不渡仙。”
拒舟者?护岸人?
夙晏旻捏着松子,小巧的眉头微蹙,黑亮的眼瞳里掠过思索的光芒。
“很厉害吗?”他追问,语气里带着孩童对力量的敬畏与好奇,“比……比霜姨的寒气还厉害?”
云渺缈的唇角弯起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像月色穿过薄云留下的柔痕。
她屈指,在刚刚修复的琴弦上一勾。
铮——
一根无形的琴弦骤然绷紧在小小的静室内!
并非声音!
夙晏旻感觉自己丹田深处那枚幽寒锐利、刚刚步入中期的气旋猛地一跳!
仿佛被一只冰冷无形的手指从亿万里外瞬间拨动!
气旋内部流淌的力量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寒潭,不受控制地激荡起来!
一种远比他丹田寒气更加浩瀚、更加深邃、更加凝练到几近毁灭本质的冰冷意志,如同隔世投下的冰山一角,瞬间碾过他那点微薄的力量!
仅仅一触,便抽身而退!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噗!
夙晏旻身体骤然紧绷,他闷哼一声,口中那颗刚咬碎的松子仁几乎呛进气管!
小脸瞬间褪去血色,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你霜姨的气是锋刃,打磨己身。”
云渺缈的声音响起,己恢复了一贯的温婉平和,如同清泉抚过碎石。
“‘不渡仙’的气……是寒渊。他们,”她拿起一块雪白洁净的软布,轻轻擦拭着指腹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轻柔缓慢。
“每一位统领,皆是道源巅峰。”
每一个吐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如同陨石凿入深海的重量!
道源境巅峰!
夙晏旻骤然抬头!
引气中期那点可怜的认知瞬间被炸得粉碎!
道源境!
那是玄穹界修士所能企及、如同传说般矗立于众生之巅的巨擘!
一座座不可撼动的峰峦!
而至高的……巅峰?!
他看向云渺缈擦拭手指的动作,忽然明白了那块雪白软布的意义。
那不是擦拭,是指引某种不容亵渎的敬畏!如同拂去神龛上最后一点尘埃!
“其下千甲,” 云渺缈的声音放得更轻缓,却字字如同冰锥楔入玉髓,“皆在道源上下。”
轰——!
仿佛惊雷炸响在识海!
夙晏旻捏着松子的手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
千甲?
皆是……道源境?!
大陆上那些雄霸一方、被亿万人膜拜敬畏的宗门、世家老祖,穷尽一生也未必能企及的高度,在“不渡仙”……只是一位普通的玄甲士卒?
神仙渡外,玄穹界,或许正有一位幼时引气初成的“天才”被万人追捧。
而渡内幽境,一支冰冷的军队静静肃立,最低阶的士卒,便是那位“天才”需要仰望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道源境巨擘?!
空间的维度在他心中无声扭曲!
现实的残酷与荒诞感如同无形的冰棱,狠狠刺穿了他固有的认知!
他感觉胸口发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
不是恐惧,是某种超越了他理解范畴的庞大存在感所带来的……绝对压制!
云渺缈放下软布,起身走到窗边。
她的背影对着夙晏旻,隔着窗纸朦胧的光,素白的衣袍像是凝聚了万古冰雪的精魄。
“他们曾负天斩月。” 她的声音很轻,融在窗外竹叶的里,却像裹挟着寒铁的罡风刮过深渊。
“曾葬下星骸,封禁过咆哮的战场。”
随着她的轻语,窗棂旁挂着的一支细长的、未点过的线香,“嗤”地一声无火自燃!青烟袅袅升起,在空中扭曲聚散。
——赫然是一个又一个微小却无比清晰的画面!
青烟聚成一队身覆玄甲的士兵,行走在熔岩奔腾的火山地狱核心,脚下的岩浆如温驯的水流分开。
青烟聚成一片悬浮在无尽星海中的巨大战场废墟,断裂的龙骨与不知名巨舰残骸堆积如山,冰冷的玄甲卫立于中央,剑锋指向废墟深处一个嘶吼挣扎的、如同小行星般的血肉巨眼!
青烟聚成九头遮天蔽日的狰狞凶物仰天咆哮,却被七道更加凝聚冰冷的光柱贯穿头颅,死死钉入大地深渊!
青烟聚散,每一个画面都转瞬即逝,带来的却是席卷神魂的、灭世般的冰冷威压!
每一个场景都足够成为一方大界的灭世传说!
而这一切,只是这支名为“不渡仙”的军队……行走的足迹?!
“他们的甲,只染两种东西。”
云渺缈转身,目光隔着袅袅消散的青烟望来,清澈依旧,却似隔了万重烽火冰河,“界外污血,与妄图染指此岸的尘埃。”
污血……尘埃……夙晏旻胸口微微起伏。
他终于问出了心底盘旋己久、最核心的疑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孩童本不该有的锐利:
“霜姨、墨姨……还有您,命令他们?”清亮的童音在安静的室内异常清晰,他的目光紧紧锁在云渺缈的脸上,黑瞳深处是彻底沉淀下来、不见波澜的幽潭。
“那……如果是我呢?他们,听命于一个……像我这样的小孩子?”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僭越的问题!
云渺缈没有首接回答。
她缓步走回琴案前,重新坐下。
目光落在那些被她碾碎的松子壳上,细小的碎屑散落在案面纹理间,像某种命运的隐喻。
“神仙渡,”她指尖拂过松子壳的碎末,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烟尘的苍茫,“是岸,是家,亦是孤城。”
她抬起眼,视线穿透窗棂,投向水潭对面高耸如太古石碑般沉默的万书阁。
阳光勾勒出它深沉的阴影,仿佛在无声昭示着什么。
“不渡仙,是此岸的骨。”她收回目光,最后落在夙晏旻稚嫩却己然沉淀冷寂的脸上。
“骨有骨之重,亦有骨之坚。可抵万钧,可铸天碑。你霜姨是磨砺你的锋刃,墨姨是描绘世界的笔墨,而我……只是偶尔拨弄这根维系渡口存在的琴弦罢了。”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极淡,带着洞悉一切的温和:“至于你和他们,以后守的都会是同一个渡口。”
她的指尖轻轻点向案上碾碎的松子壳中央。
阳光斜斜移动,一缕金光精准地投在她指尖指向的地方——那一小撮最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松子壳粉末碎片。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微微凝滞。
空气里松子的甜香、残存的弦音余韵、连同窗外微暖的风,都沉淀下来。
夙晏旻静静地站着。
他小小的身影站在桌案投下的阴影边缘,目光从云渺缈指尖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碎末,缓缓移到窗外。
那里,一汪寒潭沉静无波,倒映着流云与巨大书阁的深色轮廓。
水面偶尔被风拂过,碎裂的倒影里,似乎有无数沉默肃立的玄甲身影,在无光的深处悄然隐现。
水光潋滟,倒影如碎镜,一片片都是冰冷的玄甲寒光。